作者:邢墨鸢
卷首语:
《梅花冢》我到底写了些什么,当年写完了自己也不明白。
现在却、有些了解当初自己的初衷。
是要写向死而生。
人之一生,从生到死,一似日月东升西落,宛如花木从春到秋。
悲欢离合总会转眼成空。云霓黄土,终究泉下长眠。
其实江湖何曾会老,
老的是人心。
英雄出世,天地异象不过传说,弹指一挥,英雄垂暮,天地依旧,世事如常。
日月照常起落,人间同样喧嚣。
青史或许书写,笔墨未必记得。
世界,是眼中的风花雪月,心中的江湖众生。
纵横一生,浩然震慑寰宇,
溘然之际,结束的只是一人。
失无可失,得无可得,
我们都是这世上的独行侠。
若论何为珍贵,唯“初心”二字。
这本书写得太坎坷了,但我会坚持把它写完。
一切的美好,不过:当初只道是寻常。
“如果,你不曾真心流过眼泪,那你,永远不会懂得江湖。江湖本是无情之地,刀光剑影,恩怨纠缠,是非纷扰永远没有尽头。但江湖路上的人,都是曾用命走过,追过,拚过,爱过,深刻的痛过。到了最后,有的,血溅残阳,葬身尘埃;有的,拈花红尘,笑解金刀。十载江湖少年老,苍首残剑对孤灯。猎猎西风、荒烟蔓草的黄昏,谁揽缰独立,无语向长天凝望;苍茫的秋水之彼,风烟之末,又是谁寂寞回首,断肠天涯……”
叹落梅似飞雪,雪刃惊鸿,鸿羽霓裳飘散是非善恶;
笑冷月如弯刀,刀锋逐鹿,鹿笔狼毫书尽正邪春秋。
江湖风云,本就是无朝无代,无始无终,但有情有爱,有因有果的故事。而我们,来过,就会留下一段传说。”
近来多梦,夜里睡不安稳。
梦中,无非是那些曾经历之事,曾遇见之人。有的,仿佛就近在昨日,有的,却仿佛远隔前世。梦里沉睡的,是四十年的江湖岁月,梦外沉思的,是听惯了大荒原风声的我。人老了,心性自然淡泊。我许久没有心痛之感了,但这突然到来的美貌姑娘真的似曾相识。同样高挑俏丽,同样清亮如水却笑意冰冷的眼眸。对视之下,我无奈浅笑。
也许,很多往事,终究无法如这废城荒冢,为岁月淹没,二十多年前的旧债宿主,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
这姑娘是傍晚时分来的,那时日头早已在西边的荒原沉下去,天地混沌,暮色变得苍茫凄冷,风也漫天卷地的吹起来。于是,我的小屋愈加寒冷,破窗在狂风中呜咽不止,炉中半死的火苗也时明时灭。大铜壶里的稀饭煮了近一个时辰,还没有熟。
我抬头望望门外,天色已然渐暗,远远近近的残垣断壁,在暮色下显得更加破败不堪,废墟上几缕茅草在晚风中颤栗起伏,除此以外,便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狼嗥之声。
一轮冰冷的月,如冰似铁,无声升上来了。
那清脆的马蹄声响起时,我曾疑心是幻觉,谁会在此时到这荒凉的地方呢?投宿之人怕也绕着走吧,此处之外方圆百里,疏疏落落的,都是荒坟野冢……这样想着,我便回过头继续煮我的稀饭。
但那马蹄声却真的越来越近,我抬头时,门口清凄的月光下飘过几片吹落的梅花瓣,一转眼,月光里恍然立着个娉婷玉立的身影,披着月光,似真似幻。
“我可以在此留宿一晚吗?天黑了,我的马也累了。”清脆的嗓音里,隐藏着微微寒意。我听见她的马,确实在门外,疲惫地喘着气。
“姑娘从何处来的?为何途经此地呢?”我望着她,瞟见她左手的宝剑那精致的剑鞘,在火光中放着寒光。
“我从江南来,要去漠北寻人。”她的目光,笑中带刺。
“此处荒无人烟,孤魂野鬼出没,饿狼狐狸纵横,姑娘不怕吗?”
“我倒是不怕的,”姑娘朗笑一声,将剑一掂交到右手道,“好冷啊,我能烤烤火吗?”说着迈步向屋里走,卷着一身寒意,扑面而来。
我不动声色,但是我知道她是谁,为何来这里。
“姑娘,是姓司空吧?”我小心地拨着炉中炭火,心中一片释然,该来的总会来的……
“你知道我是谁?”她似乎一怔,紧接着板起脸,冰冷的声音响起,一如冰冷的月光,“那你也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的了?”
“你来杀我的。”我望着大铜壶里冒出喷薄的热气——稀饭要熟了,而窗外此时忽然狂风大作,片片梅花纷飞如雨,木门也开始嘎嘎作响。
“既然知道,就准备受死吧。”寒光乍闪,剑已出鞘!好快的剑,好狠的剑法!剑到之时我转身闪开了。因为如今只要我不想死,世上还没有哪把剑刺得到我。
她不依不饶,那剑绕着寒光又转锋追来,在这狭小昏暗的屋子里,划出惊心动魄的闪电,尤其那双仇恨的眸子让人心寒,但我更多的是心痛……
“真的要杀我吗?”我在心里问,却并仅仅不是问她。
真实与虚幻交错出现在我眼前,我记得,曾经这样问过同样姓司空的人,那时,我满脸是血,攀在断崖上魅惑地对着他笑;而此时,我满脸泪流,不知为谁落泪。彼时的我,因为畏惧死亡而战栗,而此时,我因自己还活着感到绝望无比。
“真的要杀我吗?”
二十多年前,他听了我的话,那双眸子放出柔和清澈的光芒,俯下头似乎要伸出手握我的手,但转瞬即逝,他挥起了那把剑……
而此时,我不愿再说那句话,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腥风血雨的日子,那个将我从死人堆里背出的少年,曾经用伤痕遍布的手抱着奄奄一息的我,大声哭着对我说过:“我们都不能死,我们会活下去,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所以多年后,逐鹿天下,振动江湖。
和光共尘的岁月往昔,让人谈之色变的梅花城主,曾为我在梅花城内外种下千顷梅花。
而如今,城犹立,却已荒芜;花何在,凋落尘埃。
俱往矣,曲终人散,物是人非,为何独独剩下了我?
若世上不曾有我,是否就没有这遍地荒冢;
我若不来这世上,是否就逃开一世的恩怨情仇?
可是,我无从选择。来了,江湖,便是我难逃的天数……我,也便是江湖,难逃的劫难。
当我还是冷小唐的那八年,江湖,仿佛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时,我的爹爹开着客栈,家境殷实,我在爹娘的爱护下,无忧无虑。清幽明净的后宅里花木成畦,那棵年逾百岁的红梅树上,系着属于我的秋千。一带光洁的石径,路旁摇曳着挺秀的翠竹,罩出一片清凉。风起之时,我总爱独自走在路上,望着地面斑驳的竹影,听竹叶的沙沙。抬头,满眼浓得化不开的绿云忽开忽合,露出蔚蓝深沉的天幕,还有泻下来的橙黄光彩,亮亮地照着我的眼,在我长长的睫毛上,闪动着绚丽的光影。
再向前走,穿过石径路,转过波光粼粼的荷塘上那道曲折回廊,推开那扇大木门就是前边的客栈了。很多次,我都立在那门前,想着门外的天地,伸出手,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但每到此时,总能听见娘唤我:“小唐,别走远了。”回头,路的尽头那月拱门里,一身浅红的娘缓步走出来,柔美地笑着向我招手道,“回来,娘带你去玩秋千。”
娘不想让我去前边,她说,那不是我这个孩子该去的世界。
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那老梅树,每年冬天都会准时开着娇艳的花,我隔着窗、隔着雪,就能看见她们,仿佛对着我笑,我抬头看梅花,又回头看爹,他低头看着书,并不管我,任凭我走神的毛笔,将纸上的“天”字,写得歪歪扭扭。
“女孩子,也要知书达理,你要知道,字如其人,写好字,日后才能好好做人……对了,昨天让你背的书,背完了吗?”爹爹说话总是温润的,即使是责备,也从不高声。
“我不喜欢背书,我又不考功名。”我撅着小嘴。
“读书是为了懂得道理啊。”爹爹看着我,“你倒说说,你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我握着毛笔沉思片刻才道,“我要和爹学着做生意、开客栈!!”
爹爹笑了,对着娘说道,“瞧瞧我们的宝贝女儿,人小鬼大!好,等你把我书房里的书都看完了,爹爹就教给你做生意!”
“一言为定!”我伸出小指与他勾在一起。
“决不食言!”
娘在一旁笑道,“得啦!小唐,你还小呢,待会儿写完了这篇字,就去花园里玩雪吧!看你的小脑袋,快长出角来了!”
听了这话,我如获大赦,飞快地交了差,快步下了小楼,奔进了雪地了。
其实,只要能出去玩,什么读书、学做生意的约定,就都抛之脑后了。
于是,出了那座小楼,我的天地,就是花园,荷塘,还有秋千。
前面的世界该是热闹得很吧。那喧哗之声是那大门关不住的。
独自坐在秋千上摇荡,我的心总是满足的,仿佛我就是这花园的主人,主宰着这里的花木,还有枝叶间的蝉与鸟,花丛中的蝴蝶与甲虫。秋千摇荡,繁花在眼前闪过,楼阁忽高忽低,浅绿的衣裙飘舞,我的身体也是不由自主上下飘荡着,虽不得自主,但悠然自得。有时,我会突然兴高采烈地对着那边喊:“娘!”娘就在绚丽的花丛中回过头来,她坐在竹椅上,手里绣着什么,脸上带着柔美的光华,微笑着看我,这让我越发得意,不停踢着小脚,炫耀似的荡得更起劲,老梅树的枝丫也扎扎作响。
我记得,娘的手非常灵巧,她绣的东西,很快会鲜亮地出现在爹的荷包上、钱袋上、袖子上,衣摆上…爹走起路来,分外神气。而娘从来不会绣东西给我,她喜欢我穿纯一色的衣服,系纯一色的发绳。这让我有些嫉妒爹爹,但我也知道,爹娘是恩爱的,这种恩爱,我那时还不懂。
只是这种恩爱,随着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
那是个孩子,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我不知道爹为何把他领进后宅。他人瘦瘦的,衣服很破,眼光却像长了刺,刺向每个他看不惯的角落。对于突然闯入我这私属天地的孩子,我也有些不高兴,于是我在秋千上瞪他,他也毫不避讳地瞪我,终于,我觉得输了,无趣而尴尬,脸上发热,便故意向他做鬼脸,他却低下头去了。
接着,爹一脸严肃地和娘谈着什么,娘却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娘哭着跑回屋里去了,我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愣住,不知所措。
我后来不肯吃饭,爹爹端了碗来喂我,我闭着嘴,握着拳头看他。
爹无奈地哄我,“小唐,那是你哥哥。”
“他不是我哥哥,我都不认识他。”我拳头握得更紧。
“以后就慢慢认识了。”爹说话永远那么不温不火,我隐约听见隔壁,娘的哭泣声。
“孩子,将来他是这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就像一棵树上,挨得最近的两片叶子。”爹哄着我,我终于张嘴吃他夹给我的饭。
“世上和我最亲近的人,不是爹和娘吗?”我不明白爹的话,抬头看他,但阳光太强,我看不清爹的脸。
“爹说的,是将来。在爹与娘,都会不在的将来……”
爹和娘不在的将来?他们要去哪?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小孩子的恨意和排斥不会持续太久,就会逐渐淡忘了。
后来,爹叫我喊那男孩小谷哥哥,我喊不出,爹也不硬让我叫。而娘从那没了笑容,有时会抱着我,抚摸我的头,说些奇怪的话,经常还会发脾气,骂小谷,还骂他的娘,一开始他还低头听着,后来就不依,和娘对着吼,娘就打他,我虽然很怕现在的娘,但我心里也隐约希望他挨打,因为爹爹似乎更喜欢他,自从小谷来,爹的眼睛就很少看见我了,我分外气愤,为何爹突然要将对我的宠爱分给别人……但有时,我也觉得小谷,很可怜,尤其是他沉默地对着墙角,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站就是大半天的时候。
“如果我能有一把剑。”我曾听见过,小谷这样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神色凌厉而凄楚……
我不知道小谷的生辰,因为他说只知道年岁,但生辰是哪月哪日,自己都不知道。
想来,我自从逃亡离家,也再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生辰,时日久了,也就忘了。恍惚记得,我只过了四次。日子究竟是六月,还是七月?已记不真切,只记得从前父母为我过生辰,很早就端上一碗长寿面,叫醒还在沉睡的我。我起床时,看日头隐隐照进小楼,另一边,却是西墙上,一片淡淡的残月……
而说到那个黄昏,实在再平常不过,宁静美丽、与从前的任何一个黄昏,都没有区别,风丝全无,云霞满天。
天边的清风习习吹拂而来,花园里静静的。我还赖在秋千上出神,忽然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子声,很轻,很低,却一下吹进我的心里,委婉的调子,动人无比,好好听啊!于是我抬头看去,小谷正倚在花园的影壁前吹笛子,那笛子很漂亮,但暮色中的他,目光沉重,神情是那样悲伤……那冷淡的眼睛,紧锁的眉头,仿佛他从来都不会笑,也不曾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笑。
我心里猛然不好受了,第一次觉得惭愧,觉得我不该总希望他被娘打。他虽然分走了我的宠爱,但他从未打扰过我,一直远远地躲着我敌对的目光。
当他发现我就在不远处,面上立刻现出古怪的神情,转身就要走,我忙叫他,“小谷哥哥。”他一顿,停下了。这是我第一次好声好气地叫他“小谷哥哥。”他于是,并没有立刻走开。
我忙跳下秋千,跑到他跟前,抬头看他,他个子比我高很多,我只能抬头看他。他的目光还是冷冷的,但我不怕,指着他的笛子问道,“哥哥,你的笛子我能看看吗?”
他犹豫了,手不停地摩挲着笛子,我怕他不舍得,就赶紧说道:“我可以,让你坐我的秋千。”
那秋千一直是我一个人玩,我也就理所当然认为,它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可以用它来交换小谷的笛子。他抬头望了望老梅树下的秋千,笑着摇摇头。他的拒绝,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怔在那里心里有些发急。但他最后,还是把笛子递给我,我握着笛子,惊喜于它的光滑,精致,那漂亮的孔,还有柔软的穗子。
小孩子的感情,其实很容易建立,而从那刻起,在我心里,小谷不再是敌人了。我知道,他也一样……
后来,夜色已经很重了,晚风习习。我坐在秋千上恹恹欲睡,听小谷坐在老梅树的枝丫上吹着笛子。恍惚中,闻到半空中藏着一丝花香的甜味。我抬头看见娘的房间亮着灯,窗户半开着,她该能看见我们,但她没像往常一样跑过来拉上我走开……也许,她也不恨小谷了?那今后,一切都好了。想到这,我真的很开心,秋千随笛声荡来荡去。
我开始和小谷聊天。
“小谷哥哥,这笛子谁送你的?”
“我娘亲。”
“你娘亲?她现在在哪啊?”
“死了。”
“死了?那为何我娘,那么不喜欢你娘呢?”
“……”
“怎么不说话啊?为什么?”
“那是大人的事,我不知道。”
“那你爹爹呢?”我的这个问题,真的很傻。
“……”他于是,也并不回答我。
对于他的沉默我有些不高兴,不由撅起嘴来。
“小唐,前面很热闹,你也上来看。”也许是想逗我开心,小谷忽然欣欣然说道。
这梅树很高,又因为地势在花园的高处,在上面可以看见木门那边的世界。他坐在那里,肯定看得见前面。
“没什么好看的,不就是院里一堆酒坛,几个伙计,还有一排客房。”其实,我是不敢爬上去,也从来没爬上去过。
“也不是,好多人哪,出来好几个穿一样的衣服的,带着大斗笠……”小谷快活地说着,忽然话音顿住了,我正奇怪要问他还有什么,前面却传来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喊叫声。我吃了一吓,小谷已跌跌撞撞地从树上滑下来了。
“怎么回事?”我奇怪地问。
他不答,直接把我从秋千上拉下来,抱着扑到了花丛里。我来不及喊疼,因为几乎与此同时,回廊尽头的木门猛然被推开了,紧接着又惊心刺耳地关上了。
我听见一个冰冷的女人声音清晰地传来:“今晚的事不能泄露,守住门,这后院里的人,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我惊惧地睁大眼睛!
杂乱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我透过重重繁花枝叶的缝隙看见,闻声赶来的老家院带几个家丁迎面走上去,紧接着是一阵可怕的惨叫,空气中一股令人恶心的血腥味弥散开来,我的心缩紧了,惊恐地睁大眼睛,浑身抖个不停,好在有花影遮挡,我没有看见那可怕的一幕。小谷紧紧抱着我,他的眼中又出现了,刚来时那刀样的眼神,狠狠盯着外面。
灾难来得毫无预兆,却那样清晰真实,让人心坠冰河一般颤栗而清晰。我眼见着,那些白衣人已提着滴血的刀剑,闯进了拱门,直扑内宅。
“娘!”我的喊声还未冲出喉咙,就被小谷的手捂住,声音被堵在嘴里,只有泪水冲出眼眶。
小谷拖着我起身,而我腿已经软了,“快走!”小谷小声命令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将瘫软的我拖起来,我们顺着花丛,趴在泥土上,向荷塘爬去。
本来,我们想趁这些人不备快点穿过回廊,再打开木门跑出去,但来到塘边,透过丁香树丛的枝叶,看见荷塘另一边的大木门旁,站着好几个着白衣人。内宅的平静早已被一阵嘈杂而惊悚的喊声打破,风吹着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和从前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没有分别。风,不管人间的福祸生死,依旧吹拂得闲适自在。我却嗅到一种从未感受到的气息,多年以后我领会到,它,叫做死亡。
突然的剧变,我已在恐惧中抖成一团。我恨自己为什么还这样清醒,为何不昏过去,也许醒来只是一场梦,一场我坐在秋千上作的噩梦!但小谷的声音在耳边清楚而分明地响起,那样直通心底,“小唐,从此刻起,你得听我的!否则,咱们都得没命!”我听从了他,因为,我不想死,那一瞬间,我是那样怕死。虽然,我还不知道,死到底是什么。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那个夜晚,还是心有余悸,若漪曾问我,是否那夜激起我后来挥剑无情的心性,我抬手攀着梅花枝对她说过,“当一个八岁的孩子,困在死亡的恐怖阴影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想死。”
那时,我们趴在冰凉的地面上,不知过了多久,噼啪之声响起,冲天火光从身后燃烧,我回过头,那内宅的小楼已困在一片浓烟火光里。我知道,那里面有我的娘亲。只是她再也不会站在圆拱门那里,微笑着喊我:“小唐,别走远了。”
我无法想象端庄贤淑的娘烈焰焚身的惨状,但我明白,在这世上,小唐,再也没有娘亲了。我想起娘亲为我做了一半的衣服,插在窗前花瓶里的木槿,还有我床头摆着的、爹爹给我买的彩陶娃娃,爹书房里那些书,挂在墙上的那些画,都将付之一炬,不复存在了。
我的家,全不复存在了!
“再仔细搜,别留下活口!”
又是那个女人!我的心一凉,但小谷却似乎没那样害怕,他用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我道,“小唐,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接着,他握住我的手,爬过了丁香丛,荷塘波光潋滟,荷叶田田。他拉我潜进了水里,冰凉的水没过我的胸,脚下没着落,我惊慌失措。小谷抱住我,掩映在一片荷叶之中,我把头深深低下,小谷却悄悄掐了几茎荷叶盖在我俩头上,夜风吹拂着荷叶,几支菡萏将开,阵阵清香,但我的心如死灰,早沉进这黝黑的水塘里。
偶尔一抬头,火还在燃烧,照亮了夜幕,照亮那棵梅树,似乎开满了红梅,如血。那我曾认为独属于我的秋千架,静静地垂在那里,却再也不属于我,仿佛离我前万里之遥。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静了下来,只有风吹叶动之声,木门附近已没人了,我又被小谷抱上了岸,浑身哆嗦被他拉着跌跌撞撞,想穿过回廊悄悄逃走。就在我们刚跑上回廊不久,身后传来一声恐怖的断喝,“有人,在回廊!别让他们跑了!”杂乱的脚步声四起,木门那里也冒出了好几个人,我吓得不知所措,小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跳!!”随即我俩翻身再次跳进水里,这次我呛到水,不住冲进嘴里和鼻孔的冷水,让我喘不出气,胸口难受地拼命咳嗽,头痛欲裂,觉得自己快死了,也是这一次,让我留下病根,咳了整整十年冬天。
“跳水了,在荷塘里!!”
追杀的人到了,小谷飞快将不知哪来的一段荷茎塞进我嘴里,大声说:“闭住气,进水里!”我听话了,当我沉进水里,手胡乱抓住了一根石柱。一阵杂乱的水声,向远处而去。
我后来一直不明白,不谙水性的自己为何当时没被淹死,在水里足足呆了半个时辰,我一生中,最长的半个时辰。透过水,我眼前是扭曲摇曳的世界。手脚也迟钝地感知着战栗的冰冷。
……
当我从水里出来,四周静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还是往常一样平静的夜,火也渐渐熄了。但我明白,一切都变了,空气中的烟火气和血腥气告诉我,我的天地已经崩塌,毁灭,消失无踪……湿淋淋的我,哆嗦着,咳嗽着爬出荷塘。
没有那些白衣人了,是小谷,把他们引开了。
我永远忘不了,自己手脚发软地打开那扇大木门看见的情景,那是我至今也不愿去想、去描述的情景,我只记得我是流着泪,踏着血,一步一步拖着踉跄的身子,迈过一具具尸体,我看到了爹,他仰面躺在地上,胸口流着血,一起一伏,还穿着他最爱的鹅黄色衣裳,我弯下身子想叫他,他忽然睁开眼睛,我却吓了一跳。他双眼无神,目光是慈爱的,苍白的嘴角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带着欣慰,带着遗憾,还带着我那时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我听他隐约说道,“小,小唐,好孩子,跑!快跑,快……记住,不要,不要回来报仇……”那眼睛流出两行泪,再次合上,爹,不动了。
我来不及难过,几乎什么也没想,麻木而飞快穿过院子,穿过前边的厅堂,推开半开的大门,冲进夜色笼罩的阴森森的大街,闯进了陌生而恐怖的新的世界。
没有人!没有人!我一路猛跑,不知跑了多久,才在一个肮脏的街角大口地呕吐起来……今夜后,冷小唐死了,险恶的世上多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呕吐完,我觉得很冷,嗓子干涩,只能无声地哭了,我知道,我不管怎么哭哭,也不会再有人心疼我了。我要去何处,该去做什么,脑海全然一片空白。
平常这个时辰,我该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娘亲给我讲故事,抱着着陶瓷娃娃睡觉——但那都是幻想了,我的故园,此时一片灰烬,我的亲人,与我阴阳两隔。但我还活着,活着就总该找一个地方容身。
我战战兢兢走出了镇子,黑夜庞大,天地如洪荒,我孑然一身走进了星空如盖的黑暗中,渐行渐远,不敢回头。
当时,我真的以为小谷已经死了,但不久我们就又见面了,只是那时,他已经是半个死人……
我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家乡那座小镇,毫无留恋。那里对我来讲,已无异于地狱。我只想,离开死亡远一些,再远一些。亲身经历鲜血和死亡,恐惧超越了愤怒和仇恨,我只是一个懦弱的八岁女孩,还不懂“有仇不报非君子”的道理。
我选择了逃避与流亡。
当黎明来临时,我已身在一片不知名之地,从没离开过那片安详的净土的我,第一次领略了天地的宏伟与苍凉。
脚下苍苍绿草,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那里,隐约几间农舍掩映绿树之间。山呈现出淡紫,与天相接的边缘却是绯红,那里腾起的朝霞如展翅的火凤凰,横亘天边,那火样璀璨的云霞,如此美丽炫目,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深深记在我的灵魂深处。天透明,似乎望不到底的碧蓝湖水,我仰头望它,感到自己也快化去,融成一片蓝。后来,随着朝阳升起,火云慢慢升腾流转,改变着形状,一时,天地生辉。
我回身望见我走过的路,却也澄亮辉煌,阡陌交通,已不熟悉。这昭示着,我再也回不去了,身后再也没有娘温和的注视,不会再有温柔的声音叫我:“小唐,别走远了。”前面,也不会有爹踏着竹影斑驳的石径路,向我微笑走来了。
心底因痛苦麻木,却难以抑制满腹辛酸,孤独而恐惧。我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晚的真相……而我的仇人,当时还名在江湖,只是很多年后,我报复了他们,用一种近乎惨绝人寰的方式……让他们的肉身与名头,在江湖一夜除尽!
这一走,我走了很多年,都没有回头。
后来回想,我很奇怪,那时只有八岁的我,如何已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父母的惨死?我没有哭,没有叫,没有徘徊不去,没有昏厥街头……或许,我的灵魂里本就潜藏着某种魔性,让我已不似八岁的女孩,注定着我与江湖数十年难解的缘分。
……
两天后,我一身狼狈,漫无目的地走着,头发散乱地披在小脸上,不住涌上来的咳嗽,让我步伐艰难。我记得,我还有个舅舅,在京城做官,而在娘执意嫁给我爹后,便和他断绝了往来,纵使我去了,也不会相认。再说,京城在哪里,我该怎么去?我全然不知。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可投靠的人。
午时,我来到一座陌生冷清的镇子,大太阳当头照着我,我饥饿地望着路边摊上那香喷喷的包子、油条,听着一声又一声,充满诱惑的叫卖,当摊主带着耍弄的笑意,拿着包子对着我一探手时,我并没有伸手要。骄傲的内心不断告诉自己:我不是小乞丐。我舔舔嘴唇,摇摇头走开了。
在街上,我也看见穿轻纱裙褂的如花女童,牵在自己娘亲的手里,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低头忍住眼泪赶紧走开。当无助和疲惫让我几乎倒下时,在一个街角,我遇上了小谷。
他正被几个人围观,却躺在那一动不动。浑身是血,衣裳破旧,身体蜷缩成一只虾米般,手里掐着个包子,早染上他的血,身边还有一个壮实大人,在对他拳打脚踢,口中不停骂骂咧咧,向他身上吐着口水。而他一声不吭,仿佛已死了。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分开人群扑上去,挡在那人面前猛地跪下了,不停地给他磕头,头重重在冰冷的地面上响着。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跪,但我明白,这是我当时唯一能为小谷活命做的。这一下还真的有了用,挥舞的拳脚停下了,周围的人也开始劝他:“算了,一个孩子,再打,就打死了。你看这小孩磕头磕得一脸灰,怪可怜的!放他们一马吧!”
我却始终一言不发,虽然笔直地跪着,却并不哀求,当那人作罢后,我便起身,用力拖起地上的小谷,不住地咳着,背着半昏迷的他三步一晃踉跄着离开。小谷的命真的很大,他没有死,黄昏时分他便清醒,看见我,他非常惊喜。当时我们在一座石桥下,潮湿,黑暗。他把那个差点让他送掉性命的包子,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让我和着血吃下去,我摇头。
他惨笑着说道:“小唐,活下去才最要紧……”我告诉他我不是嫌脏,我把那半边包子再掰成两半,一半塞进他嘴里,一半我一口吞下去,那包子是什么馅的我记不得了,但味道真的很香。
“我吃少一些就好,你有伤,多吃才好得快。”我发自内心对他说。
听了我的话,小谷哭了,夜色里他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看着无比可怜。
我解开他的衣服,借着溪水,给他洗伤口。那些衣服被血和泥土粘在他身上,我扯一下,他就疼得吸气,但始终没喊疼。暗夜里,水的反光将血映成蓝紫色。我不得要领,胡乱地给他擦洗了一下。
我问他,“疼吗?”
他说道,“不值一提。”说完自己拉上了衣服,神色坚毅,尽管虚弱得发抖。
后来,我们依偎在了一起,相互取暖。
“你怎么逃出来的?”他微弱着声音问我,手抓着我的。
“我藏在水里,等他们走了。”我回答他,“你呢?我还担心你已经……”
“我从水里把他们引开,他们穷追不舍,后来,我跑到前院,那里,我抓起一只酒坛砸向追我最紧的那个人,他倒下了,他,他身后……”他忽然激动起来,手抓得我手指生疼。他说不下去了,仿佛回到了可怖的场景。
“你就跑了?”我没听懂,但我听得出当时非常危险,小谷也很英勇,那场逃亡生死千钧一发。
渐渐,我也累了,我们就靠在一起,慢慢入睡……小谷手里还拿着半个染血的包子,那血,是他的。此时,我真正体会到何谓相依为命。
冷月无声,夏虫轻唱,水流淙淙,风吹过,是悠远的荷花香,我想起了家中那一方荷塘,不知此时又是怎样的莲花亭亭,莲叶田田,还有那梅树上的秋千架,是否还在寂寞地等我归来……
这一夜,我在梦中流泪,我梦见那日影摇曳的竹林尽头,娘在含笑呼唤我,“小唐,快回来,别走远了。”
我,却真的走远了。
天亮后,小谷叫醒我,说道,“走。”
他没告诉我去哪,但我心里已经不再孤单害怕,我知道,有他在,他不会让我死的。我向他伸出了手,小谷拉着我开始流浪。也许有一个人就让我觉得有依靠,心里踏实许多。我们只想着,先躲开死亡,逃得远远的,然后活下去,然后,长大成人。
小谷和我,都不愿做乞丐,而不当乞丐,那就只有想办法赚钱。
第一次赚到的钱,是我们为米店扛米。
当时很多人围在那里叫嚷。小谷拉着我也去,对着那管事喊。
那管事白皙得像大馒头。他见我们蓬头垢面,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就推搡着我们道,“哪来的小孩?捣什么乱?——后边的人有没有还来的?从这扛去渡口装船,扛两袋一个大钱!”
后面的人向前推搡,我几乎被挤倒了,想放弃,小谷却几步窜到那一堆米袋子堆成的小山上,步伐矫健。
“你干什么?”那管事的对着他大吼,“小兔崽子给我下来!”
小谷俯视着他道,“别看不起人,别看我个子小,有的是力气,管事的,我扛大袋的,三趟一个大钱。”
人群中轰然笑了。
“这孩子有点意思。”管事的笑了,胖胖的脸上不见褶子,“好,你扛!我看你扛!你真要能扛到渡口,大爷做主了,一趟给你一个大钱!”
“好!君子一言!”小谷从米山上跳了下来。
“给他搭把手!”管事的叫米店的伙计,一群人在那看热闹。
“不用!”小谷一挥手,对着我说道,“小唐,给我搭把手!”说完他弯下了腰,脊背瘦弱得如一把竹竿。我做的,其实就是把一袋子米从米山拉出来,直接放在他背上,凭我的力气,还能应付,但我担心那米袋子砸下来的瞬间,他会支撑不住。
“怎么着?小丫头也要挣一份钱?你俩这样可耽误事儿啊!”管事的不满了。
小谷回头对他冷笑道,“我妹妹就给我帮忙,我俩就挣一份儿钱!”这时,我已经走过去,用力拉那米袋子,几乎用尽全力才拉出来,半拖半拉地对着小谷。
“小唐,快!”小谷在催我。
我想用力提一下,谁知那袋子脱离米山,顿时如同掉下去一般,落在小谷背上。
我明显觉得小谷晃了晃,几乎要倒在地上。我惊慌地去拉米袋子。
“松手!”小谷憋红了脸,快步走去。人群中分开了道路,他快步向渡口方向而去,我看他那脆弱的膝盖,几乎会随时不堪重负断掉。我赶紧跑上去,竟然追不上他,等到了渡口放下米袋子,他直起身子脸色就变了。
我扶着他回到米店那,管事的上下打量他道,“你这孩子是在玩命啊!”
小谷笑了,“为了活命嘛,你看我,还行吧?”
管事的点点头,“行了,一袋一个大钱,错不了。”回头对着那边的伙计喊道,“后面小袋的那些,给他兄妹俩扛吧!”
小谷听了很高兴,他悄悄对我道,“能吃一顿好的了!”随即把腰上的带子紧了紧——那时,我俩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当天,我俩挣了二十个大钱,管事的把钱交给小谷,还要说话,小谷已经拉着我快步走开,身后听管事的喊道,“没活儿干就来啊!不会亏了你们。”
那晚,我们买了几个包子,小谷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买了一只鸡腿。我俩狼吞虎咽地吃了,晚上睡在一条停泊渡口的废弃渔船上。
夜里,小谷就不安生,不停翻来覆去,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心里闹得慌,坐起来又躺下,最后一个恶心吐了,他探头吐到了水里,吐完了说好些,就睡了。
第二天我醒了,看船帮上竟然有血迹,才想到昨晚小谷吐的,竟然是血,吓得要死,他还安慰我,“别怕,人说孩子的心肝肺,会不断长出新的来,吐点血不算什么的!”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后来,我们为米店扛货,小谷又被麻袋压得胸口发闷,吐过几次血,我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去了。我们就找了打更的活儿,忍受着寒冷与黑暗,在别人熟睡时走在寂静阴森的街道;还为有钱人家守过灵,跪在陌生人的灵位前,想着我的爹娘。为茶肆酒楼当过小伙计,被闹事的客人打骂,有一次被泼了一脸滚烫的热汤。
蓬头垢面,一身灰土的我们,经受着流浪江湖的苦难。每天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蜷缩在屋檐下、破庙里,望着天上的寒星无语,冷月孤寂。幸好,追杀没有来,但我们也不敢去想明天。因为明天,又在哪里?
饥一顿饱一顿,走过一座又一座小镇,一个又一个村子,我们为别人作工,为了活命讨生活。我的咳嗽,如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一般如期而至。每到了冬天,就分外厉害。小谷会去药铺买来草药给我熬,总不能治本。有时夜里,我咳嗽得太厉害,夜不能寐,小谷就用手臂给我当枕头,让我睡得舒服些,当我夜里咳嗽,他就慢慢摇晃手臂,提醒我翻个身,很多时候,第二天他的手臂就会被压得麻了。他也会开些玩笑逗我说道,“你一到冬天,咳嗽比说话多。一到春天不咳嗽了,我还不习惯呢。”
狼狈不堪的我们,还是会被人嘲讽欺负。
“小乞丐。小乞丐。”
路过的人,都如此叫我们,但小谷和我,都不曾认为,自己是乞丐。
小谷不过大我两岁,却比我懂事的多,仿佛曾受过很多苦,在别人的打骂嘲笑中总是保持沉默,任性的我却会反抗,于是招来更凶狠的毒打,小谷这时会护在我前面,替我挨打,然后一声不吭用手抹去脸上的血,继续干活。
他为何不反抗?我明明看见他眼中的怒火,紧握的拳头。
“小唐,现在,包子对我们是最要紧的!等我们有了本事……”
当多年后,我才领会到这句话的含义:默默承受也是生存之战,只是那时的对手,是自己痛苦的内心。
“小唐,我们不欠任何人的,我们是自由的!”流着鼻血的小谷抓住我的手,紧紧的。那时,我俩的手都是长满茧子的,粗糙而有力。有时,我们没有活干,要整天挨饿,但我们不会去向人乞讨,小谷说过,此时若接受别人的施舍,哪怕再小的施舍,在那人面前,也将沦为一辈子的乞丐,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虽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我不想违逆他的心,因为,他是我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有时好心的大娘递来吃的,我都摇头不接;有时,街头的顽童拿一些东西逗我,我都视而不见,我告诉自己,我不需要同情,我可以养活自己!
残酷的时光磨练了我们的心智,从那时起,我们的心便超出常人地成长起来,难怪后来义父看见我,说我的眼神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女,那里面写满了沧桑,虽然清澈,却彻骨冰冷。
至于那次混乱的厮杀,不知是朝廷追剿匪徒、还是江湖门派恩怨厮杀,我们不认识那些用刀剑施暴的人,他们也不认识在混乱中奔逃的我们,甚至至今,我都不知道,那场厮杀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时是正午,小谷和我在大路上行走,身后几匹马疾驰而来,小谷拉着我躲到路边,尽量将身子缩得小小的,不妨碍这些人马通过。马蹄扬尘,还是落了我们一身,这几匹马飞快向前冲去,却在快到山拐弯处,陡然几声锐利的响声,随即马蹄扬起,有人落在马下,我眼看着白花花的日光下,落地的人胸前插着箭……
“怎么了?”我问小谷。小谷盯着那边,一动不动。
那些人已大声喊叫起来,拔出了刀剑挥舞着,不知是要进,还是要退,马却原地打旋,却步不前。紧接着又是放箭的声音,这些马上的人,终于全部落马了……随即,那边一片嘈杂之声,很多人向我们这边冲过来,但看上去,都是百姓,提着包裹的,拎着鸡鸭的,甚至还有背着孩子的……我正发愣,小谷拽我的手,“跑!”
“什么?”我一时没听清。
“快跑!”小谷拉着我转头向回跑,我们踢踏着大路上的尘土,跑了起来。因为肚子饿,又跑得太急,我觉得这路面出奇的坑坑洼洼,让我高一脚底一脚,仿佛腿也长短不一了,跑得踉踉跄跄。身后的嘈杂越来越近,尘土飞扬中,我们混入了奔跑的队伍里。这些百姓,面色惶恐,推推撞撞,拼命向前跑,我起初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身后一个挑着担子的大叔,闷哼一声摔在地上,脑后插着箭时,我明白了:跑在最后的人,是要被射死的。
“别回头,快跑!”小谷在我前面喊道,尘土飞扬和推挤中,我几乎看不见他,但他的手一直拉着我,我几乎要被他拽倒,不断撞在人身上,背上的篓子上,甚至是张着嘴哭的孩子身上。有一个女人摔倒了,我低头去拉她,她一把推开我,满脸敌意,起身向前跑了。
小谷用力扥我,“干什么停下?跑!”
跑到哪了?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不在大路上,跟着人群一路跑进一条山谷小路。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跃身穿过山谷隘口那块石头,却迎面被一把刀砍中,鲜血迸溅,仰面倒下。
山谷隘口里,奔出一群握着明晃晃大刀的人,喊杀着劈砍人群。一窝蜂奔跑的人们,顿时乱了套,回头向后逃,好多人被撞倒,爬起来,满身满脸都是土,喊杀声、咒骂声、孩子的哭声、鸡鸭的鸣叫声,刀剑劈砍在肉体上惊心动魄的声音,让我脑海一片空白。
小谷依旧拉着我,他急促地喘气,一手拽我的胳膊,一手护住我的头,只能随着人群逃,从人流的方向,惨叫声里,分辨哪里危险哪里安全,跌跌撞撞跟着人们逃出那条山谷,人少了很多,山谷里的厮杀却越演越烈了……我前面一个女人,捂着流血的额头,不停唉唉地叫着,逃命的人们,手上的东西几乎都没了,大家跑出山谷,有人向左跑,有人向右跑,小谷拉着我跑上了人少的那条向右的路。果然,一阵马蹄声响起,逃向左边的人,在一片惊呼和惨叫声里,被逼迫得走了回头路,我没有回头,但惨叫声,很快就停止了。
我们这边,只有不到二十个人,惊弓之鸟一般奔逃,我和小谷渐渐落在后面。在一处树丛掩映的大石头旁,小谷要拉着我钻进去。
“怎么不跑了?”我累得快跑不动,但还是不明白小谷为何停下。
“躲在这。”
“干嘛躲?和大家一起跑吧。”
“危险。”
“没人追了。”
“听我的!”
小谷拉着我躲进去,身边还有几个人也跟着躲避,其余的人,跑远了。
果然不久,就有马蹄声从远处过来,我们这些人心照不宣地将身子紧紧缩起来,让每个人都能最大可能躲避起来,一声不响,成了片刻休戚相关的盟友。
我身边一个女人,绵长而深沉地喘气,紧紧抱着怀里襁褓里的婴儿。这婴儿,也一声不吭,我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孩子。
等天黑后,我们这些人散开从大石头后出来,那女人才发出一声惨烈的哭喊。原来那孩子,早就被他捂死了。黑暗中,我们都无暇去管着个女人,人们默默走开。
短暂的结盟,瓦解了……
小谷拉着我走开,背后,那个女人的哭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走了几里路,一片开阔地,我看了,凶杀后的尸体纵横、刀剑狼藉。小谷回过头对我说道,“闭上眼睛。”随后,他会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去。我眼前一片黑,耳边是乌鸦凄凉空旷的叫声,但有小谷牵着我的手,我会觉得无比安心,尽管明明知道,我脚下不远处,就是才发生凶险厮杀的地方,那里,躺着无人收敛的,无名尸体……
小谷让我先躲起来是对的,那些人,并没有逃过死亡。
这种日子还在持续,依旧心惊胆战,我们居无定所,形容若乞丐。对于家中惨祸那晚的记忆,却随着岁月越发清晰起来……我们要长大了,懂得了仇恨的滋味,也越来越深地体会了人情冷暖,世事险恶。很多预料不到的危险和麻烦,也慢慢靠近了。
我十二岁的秋天,一个深夜,有人来到我俩栖身的废宅,通亮的灯笼照得梁上的老鼠纷纷躲避。
我俩从梦中惊醒,我感觉一盏灯笼从我脸上晃过去,一片红让我看不见东西。小谷挡住了我,仰头问道,“什么事?”说完我俩已经起来,但灯笼的光照着我们,让我们看不清来人。
灯笼后的人不回答他,却在光影后交谈:
“怎么样?”
“太瘦了哇!”
“长得标致啊!”
小谷陡然吼道,“你们干什么的?!”
“小兄弟,给你指条明路啊,送你妹妹去个好地方,你也不用睡这地方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谷猛弯腰从地上摸起一根木棍,对着那些灯笼后的人影骂道,“滚!滚!”他挥舞着木棍,那些灯笼后退了几步。
我从小谷的暴怒里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光影里人影幢幢,他们来了不少人,小谷和我如同狼群中的小羊,硬拼不是办法。我灵机一动,大声咳嗽起来。虽然我有咳嗽的毛病,但此时却没有发作,但我这咳嗽声还是让这些人犹豫了。
“呀,咳得这么厉害,不会是痨病吧?”
“怪不得这么瘦!”
他们的议论,让我咳嗽得更厉害了。灯笼后的人,终于离开了。
小谷对着灯笼光芒光消失的地方,用力扔出那根木棍。
“等我有了本事,杀光这些王八蛋!”他骂道。
“小谷哥哥,可我们还没有本事啊。”我黯然地劝说他道。
小谷回身抱住我,颤抖地道,“小唐,你说得对。你刚才很聪明,你长大了,知道保护自己了……小唐,将来,我们一定会有本事,一定能!如果,我能有一把剑……”
对于能有本事这件事,小谷一直满怀信心。而什么事本事?也许对于小谷来说,就是拥有一把自己的剑。也就是说,做一个江湖客。
若有了一把剑,是不是,就真的不再被命运摆布?
还是会越发,身不由己?
这些事,是当时尚且懵懂无知的我们,难以想象的未来……
一路流浪,一路苍凉,我们在流年的磨砺下,结束了晦涩的童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尽皆尝遍,终于,在一年后,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结束了五年的漂泊生涯。自此,我们才真的一脚踏进江湖,再也难以回身。
那晚,天蓝得透明,星星晶莹剔透,遍布天幕。月牙儿孤独挂在“笑迎客”酒楼盛气凌人跷起的檐角上,洒下一片清辉。夜晚的“笑迎客”从来都是人声喧哗,灯火通明,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我们来这里做小伙计,已经三个月了,老板为人虽然苛刻,但不凶,看我俩手脚勤快,工钱要的也少,就答应我们住在店里,当时我俩高兴了好一阵子。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杂物间,却遮风避雨,老板还管我们一日三餐,置办了新衣裳。毕竟我们要招待客人,衣着不能太狼狈,于是,我们的穿着也渐渐体面起来。看着小破口袋里的铜钱,一天天多起来,我在盘算着,多攒一些钱,等日后作为盘缠,回到故乡去……至于回去做什么,我当时还没有主意。按着小谷的意思,无论将来回不回故乡去,都要先买一把剑。他说如今世道不太平,没有防身的不行。
不管世道太平与否,笑迎客的生意,一直很好,在这小山镇上首屈一指。来往客人三教九流都有,我们十几个小伙计,每天从早忙到晚,尚且忙不过来。
大街一直车水马龙,日头依然东升西落,我们白天四处流浪,晚上露宿别人屋檐下,荒山废庙中。在这炎凉冷暖的世上,我们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渐渐长大。后来,流浪的生涯似没有尽头,一晃就是两年。
也就是那年,一条狗却将我们推到生死边缘,从那以后,我恨透了狗。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我们被一只狗追着咬,它的主人,一个遍身绮罗的胖太太,还在那助阵,因为她怀里的儿子喜欢看我们被咬,在她怀里拍手大笑。情势变得惊险无比,那狗把小谷扑到在地,任小谷用右手拼死挣扎、使劲抓它的脖子,还是咆叫着在他左胳膊上咬出一片鲜血,我发狂地抓起块石头砸在狗头上,那女人这时才跑过来,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随即叫上那狗,那狗也步伐踉跄地离去了。
我看见小谷躺在那,疼得脸色煞白,而我因受惊,又牵动了咳嗽。我们没有钱,不过永康药店的聂老板,还是好心地给了我们一些消肿止痛的草药。
当时,垂死般的小谷低声说道:“聂老板,我不会白受你恩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聂老板摆手笑着道:“你能报答我什么啊?看你俩小孩子,怪可怜的。算了算了,快去熬药吧,要不会感染了。”
他不会知道,因为他,小谷才免于一死,他更不会知道,多年后,小谷真的报答了他,而且是还了他很多条人命。
至于那条狗,第二天便死了,尸体被扔在街角上,任苍蝇在硕大的躯体上嗡嗡飞舞。
看来,狗再凶,也有闭嘴的时候。
“你知道那狗怎么死的吗?”小谷躺在四处漏风的破庙里,脸色苍白,却是神采奕奕。
“不是我打死的吧?”我猜着,十岁的女孩,总有些懵懂。
“它扑到我身上时,我就用这只手,”他抬起满是茧子的右手,“用死劲捏住它的喉管,我已听见卡的一声,它喉咙就是不断也受了重伤。自是活不成了。”
我这才明白那狗的咆叫,毛骨悚然,原来如此,它才会下死口咬小谷的左臂。
“想让我死?恨,我先要他的命!”小谷狠狠地说着,但额头上见了汗,脸色愈加难看……
这句话,听起来不像十二岁的孩子该说的。那么恶毒、怨愤。
小谷足躺了三天,聂老板的药很管用,但小谷伤的太重,险些丧命。我就这样陪着他,白天依旧做工,晚上为他熬药,上药,他三天没吃东西,只喝水,瘦的不象人样,但旺盛的生命力让他挺了过来。
等他能吃东西了,曾问我,要是他死了,我怎么办。
我对他说道,“把你埋了,然后守着你的坟,直到死。”
“那你还做工吗?”
“做工,只要别人没来杀我,我就要活下去。”
“小唐,你长大了。”小谷拍拍我的脸颊,同样瘦得凹陷下去。
自从那次死里逃生以后,我们更加顽强地活着,那次伤给小谷的手臂留下一些伤疤,后来竟长成一朵梅花形。而且阴错阳差,这个伤痕,带来了小谷一生的奇缘。
小谷还是心心念念想要一把剑,他时常在铁匠铺前望着那些明晃晃的、透着寒光的刀剑出神。之所以如此,原因也许是那天被那群小乞丐殴打,也或者是因为,那次我们身陷厮杀混乱,险些丢了性命。
说来,那座破庙是我俩在秦杨镇选的栖身之处。夜里打更,白天就可以回到那里睡觉。庙里有一座残破的观音像,很久没有人供奉,脸上落满尘土,但眉目都是大慈大悲。
因为早晨下起了雨,有点冷,我俩回到庙里就睡下,连一个馒头都没有啃完。很快,我俩就被踢醒了,我还听见一个高声的呵斥,“别睡了别睡了,起来。”
从深沉的梦里陡然被叫醒,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还有些头晕。眼前是几个比我们年纪大一些的孩子,衣衫破旧,但怒着嘴,横着眼睛,很不友善地盯着我们。
我俩站起来,听见门外雨声潺潺。
“谁叫你们在这睡觉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孩子站出来问道。
“没人。”小谷扫视着眼前的这些孩子。
我躲在他背后,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不停转,头重脚轻。
“新来的吧?”那大孩子笑了,“不懂规矩,你告诉他!”
身后一个孩子马上走上来,指着小谷的鼻子道,“看好了,这位,是这秦杨镇的乞儿头,孩子王。你俩新来的,怎么不来拜见?”
小谷低头不说话。
那孩子王见状伸手揪住他头发,拉低他的头道,“你聋啦?叫声大哥,叫你入伙。今后给你们一口饭吃,否则,就滚出这秦杨镇,这里,是我的地盘。”
“你的地盘?哪里写着你的名字?”小谷抬不起头,还是倔强地说道。
“找死!”那孩子手抓得更紧了,小谷被他按着头,身子弓成一个虾米,头皮也被他扯得吱吱作响,眼睛冒火地想挣扎,胳膊却被另几个孩子架住了,我见他要吃亏,一边高声喊他们放开,一边回头从我们睡觉的乱草里,摸出一个残破的香炉。
“臭丫头,还敢抄家伙!抓过来!”那孩子一声令下,身后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立马虎虎地过来了。
“别碰我妹妹!有本事冲我来!”小谷被架着胳膊,头抬不起来,高声叫喊着。
“冲你来就冲你来!”那大孩子抓着他头发,对着他肚子就是几拳。
小谷哼也没哼,我却在这边失声哭了。
“有种啊——怎么样?入伙做我兄弟,今后在这秦杨镇的小叫花子里,都敬你三分。”
小谷冷笑了,“原来让我跟你们一起做乞丐啊?告诉你,小爷不是乞丐,不会向人伸手要饭!”
这一句话,可激起了这群小花子的怒火。我眼看着他被那孩子一把摔在地上,拳头起落,辱骂嘈杂,我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小谷!小谷!”我大声叫小谷的名字,拼命要扒开人群去救他,却被一挥手摔在地上。我又回身去摸起了香炉,那孩子王一眼看见,走来对着我就是一脚,我被踢倒在地,头撞在观音像前的香案上,胸口窒闷,差点晕过去。天旋地转之间,头顶的观音像,依旧眉目低垂,大慈大悲。
神佛靠不得,只能靠自身。
我一时间懵了,半晌才起来,也不知小谷被打成什么样,挣扎着起身时,那群孩子已经散开,小谷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擦着嘴角的血,吐出一口鲜红的唾沫,冷笑道,“怎么不打了?打累了吧?”
这群孩子里,有两个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道,“这小子,真扛揍!”
小谷晃晃荡荡地笑着环视四周,“手疼了吧?来啊!再来打!”他抬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来啊!”
那孩子王对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又臭又硬!但你也别跟我横!马上滚!”
小谷回身在地上收拾我们简单的行囊,随即走向我,抓住我的手走向门口,回头对这群小乞丐说道,“请我们在这里住,我们也不稀罕……你们这种人,只配要一辈子饭!”
随后,小谷拉着我走进了雨里,身后破庙里,那孩子王大声骂道,“你小子有种!不过别让我在秦杨镇再看见你,我见一次打一次!”
小谷拉着我一路走,雨水不停淋湿我俩,却始终没有回头。
我们再也没有回过秦杨镇,也再没见过这些小乞丐。
当日,我们已忙了整一天,饭也没顾得吃,饿得头昏眼花,但还是端着菜盘跑来跑去,在人群穿梭。今天这里有些奇奇怪,楼上楼下,招待的全是江湖人物。他们佩剑带刀,目光精亮。但我看得出,虽每个人都笑逐颜开,谈笑风生,却是各怀心腹事。面和神离……他们逃不出,我久经世事的眼睛。只是,那时我无暇想这些,饥饿,已让我几乎晕倒。我垂下目光,让自己不去看桌上丰盛的饭菜,以免让自己的肚子更加嚣张地咕噜起来。
一边的小谷,眼神却在四下张望,十五岁的他此时立在那,若不是他粗陋的打扮,已是个引人注目翩翩少年。他有着精秀的五官与颀高的身材,尤其他的眼神最特别,如寒星一般,黑白分明,澄澈清冷,静静扫视酒楼里的每个人。不久他慢慢绕到我这里,低声说道:“这些人的来头都不小,看来今晚这里有好戏。”
我听出他语气中透出的兴奋,便笑他道:“你几时又关心起江湖人物的事了?快些做事,待会儿好吃东西。”
他笑了,露出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此时有客人要添酒,他转身上楼去了,我也下楼到楼下后厨端酒菜。
夜渐深,已近二更天,慢慢闲下来,我实在饿了,心里盘算着等一会儿去后厨找一点东西吃,在端着酒菜准备上楼时,忽听楼上杯盘落地刺耳的碎裂声响成一片。我心下一惊,后厨的伙计厨子也跑出来了,此时楼上叫骂声,打斗声,嘈杂不堪。
“快快,叫掌柜的。楼上那帮人打起来了。”账房先生结结巴巴吩咐小伙计,有两个伙计跑去后面了,还有几个往楼上奔去,想是去看情势了。我心中担心小谷,便扔下手中的酒菜,跟着向楼上跑,刚上到一半,有个人从楼梯上滚下来,我忙退开,只见那人浑身是血,掉下来蠕动几下就不动了。
见到血,我心一抖,浑身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快步冲上了楼。此时楼上一片狼藉,桌椅翻到,地上横竖倒着人,有的已不动,有的还在大声哀叫,还有的人在混战,杯盘的碎片满地,弥漫着酒气和刺鼻的血腥气。先上楼来的伙计早吓呆了,立在那束手无策,身后掌柜的上到一半楼,又跌跌撞撞下去了,大叫着吩咐:“报,报官,快报官!”
我目光一扫,看见小谷缩在墙角,他也看见我,立刻摇着胳膊大喊道:“下去!危险!”我眼见一个人被一刀砍中,鲜红的血溅出来,他大叫着,忽地倒向小谷,反手死死抓住他的左臂,嘴里嘟囔着似乎想让小谷救他,小谷惊惧地用力掰他的手。
我想冲上去帮忙,却无意发现窗外的月光里,飞过一个人影,鬼样一闪,便已立在笑迎客的窗台上。我惊异这人竟然会飞,却见夜风一吹,衣衫飘动,窗前不断摇摆的灯笼,透出的红光给那人罩上诡异的绯红,周身寒气四溢,看不清脸,只是静静观看着这混乱血腥的场面,似乎是个局外人。
我正诧异,小谷急于摆脱那个抓住他的人,喀地撕下自己一截衣袖。已然起身向我冲过来,大声喊:“快走!”就在他的手快抓住我的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拉开,等我再看时,他已被那神秘的人影抓在手里,眨眼飞出窗口,消失在月光里。
“小谷!”我大叫一声,热血上涌。不顾一切冲过混战的人群,等来到窗前,只见茫茫月色下的小镇街道,一声马嘶,一道白影,那人夹着小谷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这鬼一样的人,会带小谷去哪里?我不能让他带走小谷!
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你放下他!”大喊中,我没有注意此时从南传来杂乱马蹄声,情急之下,想也没想飞身跳出窗外!跳出去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不会飞。
两脚凌空,风声盈耳,眼前茫茫一片,我顿时一阵眩晕,血涌到脑门,霎那空白后,觉得身体猛撞到地上,身上惨烈的剧痛让我大叫一声动不了了,腿断了一样站不起来了。电光火石间,一声马嘶响彻耳边,我抬头看见扬起的马蹄,紧接着蹦落在我的腿边,嘎嘎作响。我惊惧之下,意识开始涣散。
“这孩子不要命了!从上面跳下来的,备不住是那贼人一伙的。”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马队停下来,蹄声纷乱敲击着石板路。
“我看她有些胆色,你先把她救起来带回山庄,其他人跟我继续追,别让那贼人跑了!驾!”一个深厚沉稳的声音,是我昏迷前最后听见的。
秋千在日影间,寂寞地摇动,一阵风过,老梅树上,落下无数花瓣……
破庙的蛛网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一只硕大的蜘蛛,爬过佛像的头……
燃烧的小楼里,娘亲在哭,在求救,喊得什么,我听不清……
小谷浑身是血,奔跑在一条崎岖的路上,背后有一大群人,举着刀剪追赶他……
“小唐,好孩子,快,快跑!!”
“小唐,快跑!”
……
我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浑身如坠入冰河,又好像烈火焚烧。挣扎着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条辫子,笑涡浅浅,冲我甜甜一笑,我这才发觉是躺在柔软的床上,屋内窗明几净,轻纱罗帐。
“你醒啦?”小姑娘声音和她的笑容一样甜。
“你是谁?”我猛地想起来,身上却一阵剧痛,我不由再次躺回去。
“你别动!你伤的很重呢。”小姑娘体贴地说道,“我呀,叫香儿,是这里的小婢女。这呢,是铁马山庄,你是二骑主救回来的,吩咐这段日子由我照顾你。”
这个能说会道的女孩儿,后来是我最心疼的小妹妹,冷香儿;但十年后,已名动江湖的我却成了她的阶下囚……
那时的她,依然笑靥如花,和此时没分毫差别。
“这是哪里?”我懵懂地看着四周,仿佛没听清她的话。
“这里是,铁-马-山-庄。”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当时,还不知他们为何带我回山庄,但在他们得知我从酒楼跳下的缘由始末后,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原来我只是个小伙计而已……
进入铁马山庄,外面的消息,就断绝了。我那晚摔伤,在床上躺了很多天,冷香儿便一直照顾我。不久我的伤好了,便被送到一个大马厩,喂马,刷马,然后将马带到大草场放牧。偶尔还会遇见冷香儿,她跟在一个二十上下,英姿挺拔的红衣华服女郎身后来选马、骑马和驯马,见面时她会甜甜地叫我姐姐,我们已然很熟识了。只是我并没有自由,我觉察得到,总有人在我周围监视我一举一动。
这样的生活,虽也不如意,但总好过四处流浪。听说他们要抓那晚的白衣人,我也希望,他们抓住那个他们口中的贼人,那样我就可以得知小谷的下落了。
这个马厩里,还有两个和我一样的马童。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名叫卫良;一个十岁的女孩,名叫叶青青。卫良个性爽直开朗,手脚勤快;青青似有些木讷,反应略迟,据说她还是婴儿时头部受过重创,但温婉可人,聪明听话。
卫良很开朗健谈,从他口中得知,这座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铁马山庄,庄主姓铁,名烨,是山庄第二代庄主。山庄高踞山中,面北而建。庄后有方圆数十里的山庄草场,三面环山,山庄草场左边是一片古树参天的密林,地形复杂,进入极易迷路右边是百丈峭壁,山后是无法攀登的绝崖。山庄四外筑有高墙,设有瞭望高台,并且还设了很多机关暗销,可谓固若金汤。
不过,听卫良说,山庄左边的树林中一条小路,遮蔽在茂密的树林里,也颇陡峭复杂,那还是有一次他放得一一匹马走丢了,他怕受到责罚,便出了马场去树林里寻找,找到马后却迷了路,走不出那林子了。他怕天黑后树林里有野兽、又怕失足跌伤,心里很着急。正着急的时候,他无意间发现那条小路。顺着小路走去,他却穿过树林可绕到山庄的前面。
……
“那这条小路的另一头,通向哪里呢?”我好奇地问他。
“我没去走过,但估计,应该是通向后面的绝崖。那条路,大约是从前的人开辟的小路,但如今已经很少人走。”卫良说道,“哪天,我带着你和青青,去林子里找找看。”
这草场里,豢养着数以百计的烈马良驹,光这样的大马厩,就有二十多个,马童共有五十八人。马场的前面,穿过那道大门,便是山庄的正宅。那里金碧辉煌,高手如云,十分气派,有大概百十间楼阁,这样的规模,怕在江湖上是屈指可数的。整座山庄居高临下,若是立在山庄正门前的瞭望台上,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从山庄前门镌刻着“骐骥腾云”牌匾的正门出去,石阶之下,先是开阔的山坡,大约二里路程,下到坡下却又成了一道狭长的山谷,长有数十里,绵延向下,沿途都是山庄的岗哨,整个地形状似葫芦。出口的七里峡,狭长险要犹如葫芦嘴,山庄的重兵大部分在那里防守。因为山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在江湖上名气很大。
不过,铁马山庄的成名并不在此,而是“金铃八骑”——庄主手下的八大高手,惊天、绝地、紫云、翠岫、追风、月煞、飞廉、雷炙。据说当年他们有“金铃声起,云涌风聚,跃马江湖,无人能敌”的美誉,纵横天下,为铁家打下一片江山,成就铁马山庄的威名。
前任庄主有命,金铃八骑可传弟子儿女,代代相继,护卫山庄,仗义江湖。如今的金铃八骑,除了惊天、绝地两大骑主还在,其余都已更迭。近年江湖事端不断,这八位高手经常被各派邀请去平息帮派纷争,我那晚是被绝地骑主宁子雄带回来的,那个红衣女郎便是第二代翠岫骑主凌雪雁,此外除了惊天骑主皇甫天、紫云骑主凤三、追风骑主岳谦、月煞骑主冷云,飞廉骑秦广平、雷炙骑主陶戈,个个身怀绝技。我所在的这个马厩是专门为凌雪雁圈养马匹的。
而小妹冷香儿,是凌雪雁的贴身小侍女,别看她才只有九岁,十分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在山庄颇有人缘,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她,她还有一个干爹冷伯,是山庄里的花匠,在山庄已多年,香儿是他在七年前一个寒冷冬日里捡回来的孤儿,据说当时她差点就入了狼口,虽非亲生,但父女相依为命,胜似亲生。
“那你呢?又是如何来此地的呢?”我这样问卫良。
“我?”卫良灿烂的笑容里闪过一丝悲凉,“我是江南人,在我很小时,家乡遭兵灾,爹娘带我逃难,路上,爹死了,”他顿了一下才说道:“娘实在养不起我了,就把我卖了……我来这已有五六年了。”
我无法再问下去,世间幸福之人千差万别,而不幸的孩子遭遇却惊人相似。
“青青也是买进来的,还有好多我们这样的孩子。庄主是好人,他其实,是收养了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
说这些时,是我到铁马山庄三个月后的一天,我们坐在一个小草坡上,头上几朵随意的白云,眼前一片灿烂阳光下广阔无垠的草场,尽头连着碧蓝的天。我们看管的数十匹骏马在悠闲地徜徉、吃草,那边青青弯着腰采着一朵朵黄色的小雏菊,怀里已抱了不少,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青青!过来!”卫良大声呼唤她,她抬头看我们一眼,快步跑来,长发飞舞,脸色因快乐而绯红,卫良接过她怀里的花,灵活的双手几下便编成一个精致的花环,反手戴在她头上,花的掩映下,顿时让她显得美丽无伦。
“好漂亮!”我俩齐声称赞她,顿时她羞红了脸,我能感到她的幸福,而我经历了那许多辛酸悲惨的事,还能如她一般笑吗?
我还会想到小谷,多希望他也能到山庄里来,我们在一起,该有多好!只是不知道,他此时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很多次,我都想去找他,可我知道,此时的自己,不能随便离开铁马山庄。
“好热闹啊!”耳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原来是冷香儿轻快的跑来了,到近前一下坐在我的身边依靠着,看来是跑了很远的路,不住地喘着气,小脸上汗涔涔的,不住用手扇着风。
“香儿,你怎么这时过来了,不用陪小姐吗?”卫良奇怪地问她。
“我来叫你们去看热闹啊!”香儿瞪起了大眼睛道,“他们抓住那个梅花城的贼人了,马上要带回山庄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梅花城这个地方。
“那有什么好看,我不去,我还得看马呢。”卫良摇着头,青青则自顾自地跑开,根本不理会此事。而我却激动不已,因为,我可以知道小谷的去向了。
“在哪?香儿,带我去。”我感到自己声音颤抖。
“走!我带姐姐去。”香儿抓住我的手,越过草场,穿过大铁门,飞快地向前面的山庄跑去。那一刻,我不知道那里如何的暗潮涌动,不知道将经历异常残酷的场景……
也是那天后,我不再是冷小唐,变成了鱼玄裳。
本已身不由己,奈何是非水深。
我非局中之人,迷局偏困吾心。
那天,我俩一口气跑出跑马场,穿过富丽堂皇的庄园宅邸,来到了山庄门口,那里早已站满了人。
庄主铁烨一身玄色锦袍,威严的立在最前面,左边是山庄的总管卢长卿,右边则是他的独生女儿铁瑛瑛,一个人盛气凌人的娇小姐。冷伯也站在队伍里,看见我俩便赶紧招手,香儿拉着我,我们站在冷伯身边,他一手拉过我俩,看他神情仿佛有些紧张。
“干爹,您的手真凉。”香儿也发现了,眨着大眼问道。
“待会儿别乱跑,这梅花城的人会妖术,别伤了你们。”冷伯皱着眉头嘱咐道,但神情很是古怪。
香儿略带惊诧地点头,但我并不怕,也不信世上会有妖术,只是希望早点得知小谷的下落。
时近黄昏,日头西斜,通亮的日光渐渐呈现出橙黄的光晕,微风徐来,一阵青草的气息,也在此时,悦耳的金铃声急急响起,由远及近,金铃八骑在夕阳的光影中归来,飞马奔出七里峡,奔上山坡。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他们的马上风采,不禁为之折服:
金铃八骑,八骏齐飞,人皆龙凤,马俱良驹,真的名不虚传。人在马上,衣袂漫卷,飒爽英姿;马驰黄沙,四蹄翻飞,神猛矫健,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气势非凡。但这八位骑主,除了那日救我的宁子雄,和经常来我们马厩选马的凌雪雁,别人我还都没见过。还有一匹马上,木然坐着一个人,身上捆着铁链,一身白衣隐隐显出几处血迹,长发散乱盖着脸,身形是个男子,很像抓走小谷的人,我的心提起来了,不知为何,我对此人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感觉除了毛骨悚然,还有一种莫名的惺惺相惜。
八位骑主纷纷下马,气宇轩昂地和庄主见礼,铁庄主威严的脸上透出一丝微笑,迎接他们入庄,而我的目光,都在那个白衣人身上,在他的马经过我身边时,我忍不住问他:“小谷呢?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他抬起头,幽幽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双清澈无底的眸子,望着我忽然笑了,笑得那样灿烂,却那样冷,他一直看着我在我身边过去,那笑,让我如坠冰窖。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香儿看我失神,急忙摇着我的手问,我冲她笑了笑,说我没事。那人被押进地牢,大家也各自散去作自己的事去了,审讯是庄主的事,我们只是山庄的下人。
我失落地回到马厩,卫良和青青正在刷马,两人乐不可支地忙碌着,而我心情沉重。我知道,自己只是个马童,根本没办法进地牢去问话,所以,我无法得知小谷的下落。
小谷,你会在哪里呢?
当晚,时近三更,我本已入睡,却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叫醒,是庄主的贴身侍卫来传我,我心下奇怪,庄主怎会要见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马童?
夜很深了,一切在夜色中显得迷离。更深露重,虫儿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里呢喃;幽幽的月光下,山庄变得诡异神秘,白日里的辉煌建筑此时沉浸在一片幽光里。我盯着灯笼里闪烁的火光,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心中七上八下,脚步也显得有些踉跄。不知不觉来到前厅,我立在石阶下,听侍卫通报。厅内昏黄的灯火照亮我眼前的石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瑟缩在我身后。
“叫她进来!”我听见这句话心中一紧,五年的流浪,几经生死的磨难的我听得出庄主平静的语气,暗含着杀气。
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厅,我才发现人真不少,庄主、小姐铁瑛瑛、金铃八骑,山庄里举足轻重的人都在。还有那个白衣人,此时倒在地上,身上又多了很多伤痕,一动不动,看来已经生死一线之间了。
一片沉默,很多双眼睛刺一样扎着我,这样的氛围让我感到空前的无助。
“你来山庄三月有余了吧?”庄主开口了,声音威严而洪亮,让我感到这不是问话,而是审讯。
“是。”我低着头,低声回答。
“嗯,那你认识他吗?”我知道指的是地上的白衣人,我如实地摇摇头。
“不认识?那为何今日在庄外你和他说话?你和他说了什么?”庄主的声音更高了,让我感到自己真的是个犯人。他问我说了什么?他们是不是怀疑我是他一伙的?无端的紧张,让我一时语结。
“那晚你从楼上跃下拦在马前,不就是为了保他脱险吗?”旁边的凌雪雁突然开口,却说了句对我十分不利的话。
此等情势,我不得不辩白了,我抬起了头,急急地开口道:
“凌骑主,不是的,当时是因我哥哥被这个人抓走,一时情急,才跳楼追赶他,并不知山庄的马队在后面。这事我早就向庄主禀告过了,今日门外,我也只是问他我哥哥的下落,真的没有别的。我根本不认识此人,请庄主、各位骑主不要误会了我!”
是啊,在我心里,小谷是我的哥哥,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啊,我看你对答如流,丝毫不慌张,还真是不简单。如你所说就怪了,这人,可说你是他的主子。”庄主冷笑一声,望着我的眼睛更加严厉。
“小姐……”白衣人虚弱地在地上蠕动着,他此时这一动,却吓了我一跳。
小姐?叫谁?难道是叫我?我恐惧地望向地上血迹斑斑的白衣人。他,在叫我小姐吗?
白衣人已经挣扎着坐起来,望着我,他还在笑,但笑得我浑身发抖。
“小姐,他们设计陷害我,我的手脚,全,全被打断了。他们给我灌毒药,逼我,我实在受不了了,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他望着我,低低哀求,惨白的脸透着铁青,眼睛已经深深地陷落下去,脸扭曲着,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浑身缩成一团,气若游丝。
“你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什么害我?庄主会杀了我的,你,你为什么害我啊?”我惊惧地尖叫起来,因为我想到了死。我已经嗅到那危险而绝望的味道。我恨这个人,明明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拉我趟浑水?!
“你到底是什么人?混入山庄有何目的?从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眼神不一般!现在还不说实话吗?”一声声的叱问让我眩晕,我只觉得胸间如压磐石,气往上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为什么?我怎会无端扯入这种是非之中,难道今夜便是我的死期了吗?
不!杀我全家的仇人还未找到,小谷下落不明,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但,我如何活下去?!我只有十三岁,如何承受这样复杂局势,这样莫名的严厉质问?
看得出,此人定是难堪酷刑,从他的情状,可知从黄昏到此时他定受了很大的痛苦,一心求死。我从前流浪时,见过很多官府抓住的江洋大盗,严刑拷打逼问同伙的下落,很多人不堪大刑,胡乱招供。这人怕也是如此,可为何,为何偏偏选中我?他的一句话,已把我推进了巨大漩涡。下一个被严刑拷打的人,一定会是我了……我怎么受得了呢?
我又开始咳嗽了,滚烫的眼泪在咳嗽声中落了下来,大厅里的人,静静地盯着我,或者说,是在逼视着我。我忽然已不想申辩,在场的人绝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很快,我也会被抓入地牢,然后……我不敢想!
地上的白衣人,我与他素昧平生,只有两面之缘,此时,却是同病相怜。我不知梅花城为何物,不知此人是谁,来自何方,与铁马山庄有何过节,但我已被认为是梅花城的贼人——铁马山庄的敌人,着真是造化弄人啊!
看来,我今夜难逃厄运,但也许,我能为此人做些什么……
“我,羡慕你。”我几乎是恨恨说出这几个字,“我解脱了你,却不会有人能解脱我。”我对白衣人说。我想他懂了,笑着对我点头。随后,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跃而起,抢到离我最近的一个侍卫身边,用力抽出那把佩刀,当刀闪着寒光脱鞘而出,我听见凌厉而冰冷的死亡的声音,紧接着我的身体被一股力量击中,我知道,那侍卫本能反应,一掌拍在我身上,却让我我恰好摔在白衣人旁边!
“别让她跑了,抓住她!”他们以为我要夺刀逃生?
我没有跑,却将刀挥向了白衣人,他一直定定看着我,毫不躲避,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目光幽幽如萤火,映着锋利的刀锋,从容地闭上眼睛。我一刀砍了下去,仿佛砍在一块腐朽的木头上……白衣人倒下了,血流在地板上,也飞溅在我的头脸上,血腥气仿佛生锈的铁,我满脸的血地看着四周。刀掉在地上,我也瘫倒。
是因为他将我推至死境而泄愤吗?
是因为看他的惨状产生怜悯而成全他吗?
山庄的人肯定认为是后者,他们还会合情合理地推想,我是要杀人灭口!
我杀了他,我杀了今生第一个人,与我无冤无仇,多么荒唐!
是啊,我给了他一个痛快,谁会能给我一个痛快呢?
他死了,笑着死去,解脱了。临死之时,说了一句只有我才听得到的话。
为了问出这句话的内容,我被押进水牢囚禁,后来又严刑鞭挞,他们认为,这个人一定对我说了什么重要的话,其实,那再简单不过:
“谢谢你,对不起!”
谢谢我,解脱了他,对不起,将我拉进了是非漩涡。
当晚,我被押进了地牢。
这是一间黑暗的水牢,四周是光滑的石壁,出口是头顶一道小铁门,但它离我太远了,我泡在阴森的地牢齐腰的水中,望着离我丈余的铁门缝隙透进些许光亮。许久我才适应了黑暗,能模糊分辨这个地牢的样子。这十分潮湿,透着陈腐的气息。水滴不断从四壁滴下,单调而清晰地响着。锁我的铁链锈迹斑斑,不知曾锁过多少人,这些人怕现在早已经上了黄泉路,此处,不知聚集了多少阴魂怨鬼。从墙上摸到些许类似手指抓过痕迹,有人曾经试图逃生,但是,没有痕迹延伸到水牢顶端……
此时困在死亡气息里的我,已感觉不到恐惧,想起这些年的遭遇,我倒觉得死,也许对我是一种恩赐。那样,我还可做回秋千上无忧无虑的冷小唐,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在水牢里,我陷入了求死的平静之中,静静等待,还轻声哼唱娘亲曾唱给我的歌谣,似乎在祭奠自己即将结束的短暂生命,唱着唱着,泪水不自觉流下来。
对于我在水牢里唱歌,这件事,庄主很快知道了。吃惊之余,他下了上刑的命令。
“依我看没必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我不信她能受得了!我看不用上刑,关她一天一夜,就会求饶了。”
绝地骑主宁子雄又阴错阳差救了我一命。否则,一阵大刑下来,便不会有后来的鱼玄裳了。
很快,一天过去了,我已饿得发昏,双腿也泡得发肿。我甚至怀疑自己会一点点腐烂掉,骨肉分离,膨胀分裂,冒着诡异的气泡……望着黑幽幽的水,仿佛无数无数的幽灵沉浮其间,在身边徘徊、叹息,窥视,嘲笑着我。但五年非人的流浪生涯,已让我的身心无比强韧,我那时最怕的无非是死亡,而现在我连死也不怕了,心中暗笑若有个鬼来聊聊天,也是无所谓的。
……
再一次审问,他们仍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那夜我被拉出地牢,月光对我来讲,太亮了,简直如太阳。那月亮又圆又美,月晕微醺,让我的心疼了一下,因为,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你到底是谁,在梅花城是什么身份?这次混入山庄是何用心?”
这些问题我唯有沉默,因为我无言以答。
于是,我再次被扔进水牢,这次,却是挨了一顿鞭子,全身皮开肉绽。起初只是疼,但后来如同疼痛从我身上,滚落到未知的深渊去了,一点都不疼,我仿佛泡在温水里,又像是淋着一场热雨。但泡在水里,我没有上次舒服了,只觉得全身快要着火了,水也滚烫,仿佛藏着刀子,扎得我生疼。疼痛让我透不过气来,浑身颤抖难以控制,若不是铁链拉着,非倒进水里淹死。我不怕死,但我对疼痛并非麻木,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存是一种酷刑,惨烈第想着,最好求能够早死,好快些解脱。只是,我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他们不想让我死,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不断上刑是不可避免的。我知道,我面临的情况,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阵剧痛吞噬我的意识,我昏迷了过去。
黑暗里,我渐渐从疼痛的昏迷中清醒过来,疼痛虽摧心蚀骨,但却似乎看到一线光亮,这光亮来自这场残酷审讯的记忆,这些话在我疼痛的头脑里慢慢发酵,我嗅到股奇异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仰起头,嘴角扬起凄惨而嘲弄的笑。
从他们的问话过程中,我略微知道大致的经过:
那白衣人来自梅花城,一个江湖上神秘莫测的地方。三个多月前,江湖很多帮派门徒聚义铁马山庄,为庄主铁烨贺寿。当聚义结束后,却有很多个帮派的人在离开山庄后离奇失踪,生死不明。金铃八骑奉命带人分三路追查此事,一个多月前,绝地骑主宁子雄与雷炙骑主陶戈,无意发现了梅花城的标记,一路追踪到小山镇。在那里,却遇见十几个失踪的江湖人物。本来对铁马山庄敬仰万分的他们,此时却好像傲气凌人。当晚,那白衣人盗马,后宁子雄两人带人追赶至长街,结果我从天而降,摔在马队前。
原来如此,那晚在“笑迎客”最后自相残杀的那伙人,该是他们口中那些江湖人物了。那晚白衣人确在场,但他为何虏走小谷呢?再说对一个贼,山庄犯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我知道,自己已搅进了这场是非。无论愿意与否,我的生命与一个地方紧紧连在一起,那就是梅花城。
这样耗下去,我真会慢慢腐烂在这水牢之中,根本不会再有人来解脱我。既然天意如此,我不如顺水推舟,这样也许真有一线生机。况且,当我发觉原来连赫赫有名铁马山庄,都对梅花城谈之色变,看来这梅花城定是个神秘危险之地,那里的人,定然不会怕他人的欺凌,不会四处漂泊,不会忍饥挨饿,不会经常面对死亡的威胁!
想到这,我不禁会心微笑,如果我真是梅花城的人,该多好啊……
于是,当再次被带上大厅审问,我坦然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鱼,玄,裳……身份是,梅花城主的义女。
因为我知道,越提高自己的身份,生命越安全。果然,他们全震惊了,也许是觉得抓了条大鱼,互相对望时,眼神里透出了希望的光芒,而我心里,哭笑不得。
后来,当我真的拜了城主为义父,他问我当时怎会想起这个名字。我说只是想起爹爹儿时教我吟的诗文里有这样一句:
陆沉于野,人逝为鱼。
玄裳叶叶,水草依依。
既然陆上无以为生,何妨化身为鱼?
既然生死两难,何妨逐沧浪而去,寄此余生。
……
我的另一段人生开始了,冷小唐从此化身为鱼,游入沧海,前世如烟。我挣扎着生存,只是为了活着,但人生因为选择,自此不同。
有时我曾荒唐地想,我的前世就是一条鱼,当我卷入江湖,才真的记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将去向何方。不管怎样,我其实本就属于江湖。江湖,才是我的去向。
当我承认我的身份后,反倒受到礼遇,因为那白衣人叫我“小姐”,那我必定是梅花城举足轻重的角色,那白衣人已死,只有我是活口了,也是他们得到想要东西的唯一希望。从白衣人誓死没有说出他们想得到的答案,梅花城的人想必是铁骨铮铮的角色,用刑未见有用,当然,也就没有对我用刑。
于是,我一下子成了铁马山庄的上宾,我暗笑这一切的荒唐。也许更应该说,是他们当局者迷吧。为了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有时,很多智者都会失去原本的判断力被人迷惑。
此时,曾经阴森森的大堂上,只有我和庄主铁烨,对坐桌前,桌上有两杯香茶,茶香四溢,而我没有兴致喝茶。
“小姑娘,若早承认,也不必受这许多苦了。”铁烨一边悠闲品茶,一边看着梳洗干净、伤口已涂过上好金创药的我。
“庄主,你把我扔进水牢,不应该只是让我承认身份,这么简单吧?”他平静表面下的焦急,瞒不过我的眼睛。
他很吃惊,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会如此尖锐地问话。他也许不知道,我的心早已不是十三岁,本该拥有的天真童心,早在五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死去了,此时的我,也许更像一个狡黠的成人。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说出话来,语气一如既往平静,
“鱼姑娘,你也是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今你在我们的铁马山庄,有上百的侍卫,还有金铃八骑这些高手,你是插翅难飞的,当下,生死在你,一念之间。”
“庄主有话请直说,不要拐弯抹角。”说话间,我已真的把自己当鱼玄裳——梅花城的鱼玄裳,面对他反倒有十足的勇气。不是我真的胆大包天,敢在此地撒弥天大谎,而是他急切而无奈的眼神,让我心中很得意。我相信他心里此时脆弱得很,我反倒成了强势的一方。白衣人心思的缜密,此时我才明白。我解脱了他,他也间接的保住我的性命,他的看似陷害的一声“小姐”,也成了我活下去的盾牌。
此时此地,没人能揭穿我,只要我不失言露出破绽,他们纵是怀疑也宁可信其真。只要活着,我一定想办法脱身。
“鱼姑娘,那恕我直言了。听闻梅花城城主,此时有迷人心智的异术,可是真的?”
“庄主又是听谁说的?难道有人到过梅花城,见过此时城主的真面目吗?”我料定梅花城的神秘,于是反问一句。
铁烨的神色顿时尴尬,“只是道听途说。以鱼姑娘的身份,在梅花城举足轻重,那自然.....”
“我自然知晓其中的内情。只是我不明白,这与贺寿的江湖人物失踪有何干系?是否庄主怀疑,是我梅花城的人所为?”投石问路。因为我一直怀疑,他们对白衣人的严刑逼供,不可能那么简单,定是另有所图。
“这不能不让人生疑。”铁烨端茶欲饮,却发现杯中茶已干,又放下了,虽气定神闲但可见其慌乱。
我不禁冷笑,其实是在自嘲,想来,未卷入此事之前,我还是那个微不足道的马童,铁庄主绝不会用正看我一眼。但此时我顶着个虚假的身份,倒一下子披上了神秘慑人的外衣。我还是我,却让名动江湖的铁烨庄主面对我时,神色不定,忐忑不已。我很好奇,他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茶已凉,大厅里寂寂无声,铁庄主仍是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庄主究竟想问我什么呢?请直截了当。”单刀直入,我知他是怕失去庄主的威仪,所以等我主动点破,看来,他对我的身份起码有七八分的相信。
“鱼姑娘,近日江湖上风传,梅花城主病危,梅花城出动高手四处寻找继承人,是否有其事?”铁烨已经不想打转了,终于坦诚开口。
“道听途说之言,庄主认为可靠吗?”我根本不知此事,怕信口说出谎话会露馅。
“道听途说,未必是真。但最近江湖上确有异常,除了三个月前失踪的一批江湖人物,梅花城的标记在诸多地方均出现过,当年的大动乱后,十几年,风平浪静,梅花城中的人深居简出,很少涉足江湖中的事,从未有过此等行动。”
大动乱以后?什么大动乱?我心里想着,却不露声色、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心中一时不明其理,既然梅花城十几年未涉足江湖,自然不会与江湖门派结怨,为何铁马山庄会出动金铃八骑追击梅花城的人?为何有后来的严刑逼供,水牢囚禁呢?于是我默然不语,等待他说下去。
“梅花城内高手云集,行止诡异,天下武林一直人人自危,深恐其突然发难,那无疑将是一场浩劫。此时异动,难免会让人警觉。还望鱼姑娘告知,梅花城此次共派出多少人,都去向何地,如何与城中联络?那晚,你冒险跳楼拦马,掩护初云子带走的,究竟是何人?”
原来,那白衣人,叫初云子。
以我漂泊多年对世事的领悟,我恍然弄清他的用意:梅花城一直是江湖各派的心腹大患,但苦于无从下手,这次知晓梅花城有内变,想借此为缺口向其发难。可惜,他们对梅花城一无所知,根本无从下手。想到这,我终于明白,原来铁马山庄很怕梅花城,根本不敢与它正面交锋!于是心下有了主张,更是胸有成竹站起身来,故意提高嗓音道:“庄主所问的,恕难奉告。庄主还是将我关回水牢去吧。”
铁庄主的神色顿时阴森,沉声喝道,“鱼姑娘,你可要想清楚。那盗马的初云子,下场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放在几天前,这句话我足以让我恐惧,而此时的我,根本已不再怕,因为我已抓住了铁烨的软肋。回想起那时,我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小人嘴脸,为了活命,我变得狡猾而阴险。
我冷冷一笑,用连自己都觉得阴森的声音道,“我看,还是请铁庄主想清楚,初云子的命,我身上的每一条伤痕,梅花城会轻易善罢甘休么?您真的认为,梅花城会不知,是你铁马山庄抓了我们?若不是有备而来,我一个城主小姐会以身犯险?……铁庄主,您大难临头了。”最后一句我故意加重语气,说完还故意咳嗽了起来。此时,我的咳嗽声,虽只是痼疾的发作,对于他,却也成为一种极大的震慑。
铁烨被镇住了,我心中暗笑。其实,那只是一场少女捉弄人的恶作剧。
我想吓唬他一下,为自己竟然斗赢了堂堂铁庄主而沾沾自喜。
没想到的是,一语成谶。铁马山庄真的大难临头,铁马山庄,在短短的一夜之间惨变,除名江湖!
时隔多年,我都心中不安,毕竟,我多少也受过山庄的恩惠,还有那些无辜的孩子,以为找到了栖身之地,却惨遭横祸,不是我杀了他们,他们却因我而死。
宿命之手,将我又一次,推进生死一线的境地。
血腥,我最痛恨的东西,又一次遮天蔽日。
那日,是立秋。
在这里,我要先说一件事,那是对我的人生触动很大的一件事,关于一匹马的故事。
自从那次对饮以后,我依然被囚,但是被囚在栖凤楼一间雅致的房间里,这是小姐铁瑛瑛的闺房。
屋内窗明几净,珠帘轻垂。檀木桌上放着一支精致的玉瓶,瓶中有花,花香四逸。那花是净白剔透的。窗外,是一棵大榕树,浓密的绿云遮住窗子,送来一片清凉。
静静的毫无声息,我都有些恍然若失,觉得这不是铁马山庄,而是我家清幽雅致的后院小楼。当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时,我甚至感到是娘亲来了,回头时却是铁庄主的女儿铁瑛瑛。她斜着眼从我身边走过,坐在了窗前,自顾自地摆弄着手上的短剑。
“何时杀我?”我已有了勇气,敢对平日飞扬跋扈的娇小姐用戏谑的语气说话——我对这位小姐没有好感。
她也就十六七岁,还是小姑娘。生得白净娇嫩,细眉凤目,唇红齿白,高傲冷艳,高挑漂亮。但不久前的一件事,让我心中深为气愤和感慨。
因为,一匹马,一匹被她杀死的千里马。
那时我刚到山庄不久,有一天铁瑛瑛到马厩选马骑,那时因凌雪雁有任务外出,如今想来,那任务大概就是冲初云子去的。于是,冷香儿也就成了铁瑛瑛的使女,跟在一旁,她选中一匹棕黑色的马。那马神骏异常,她似乎也很喜欢。谁知她翻身上马,那马性烈,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将她摔下来。当时,我们都大惊失色地忙上前将她扶起。其实,夏日草场十分厚实,她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娇嫩的脸花容失色,有些煞白。
“小姐,您没事吧?这畜牲都有野性的,大概认生。咱回去吧,找山庄的郎中看伤了哪儿。”冷香儿忙一迭声的说道,因看出她的脸色难看,忙示意跟来的侍卫来扶她。
铁瑛瑛一言不发的站起来,随即冷色朗声道:“这畜牲,吃我们山庄的草,却敢摔我,真是野性不改,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你们,”她招手身后的侍卫,“把它给我拴起来,拴牢了。”又命令冷香儿道:“去,把凌雪雁的翠翎箭拿来!”
“那,凌姑娘说,不让人动她的东西。”冷香儿为难了。
“她不是不在吗?再说她也是山庄的下人,一副弓箭而已,我说了还不算不成?听我的,快去!!”铁瑛瑛的声音那样不可一世,似乎忘了这山庄这么大的基业,大半是金铃八骑打下的,此时却说身为骑主的凌雪雁是下人!
冷香儿去了,我已猜到她打算怎样处置这马了,顿觉心口发紧浑身冰冷。我想张口,但立即想到此处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于是垂下头去。
那马还不停吐着气,四蹄不安地在地上踏着,似乎预感到什么。
两个侍卫将那马拉走拴在了一个结实的马桩上。因山庄多烈马,怕有挣脱缰绳的,于是拴马桩都打得相当深,木料也都是上好的。此时那烈马还不肯就范,不时拉扯着那绳子。
它不知道等待它的是死亡。
卫良也有些急了,忙说,“小姐,这马大概是有病了,否则不该如此暴躁,我看还是等凌骑主回来处置吧,这马毕竟是她最喜爱的马之一。”
“有病?那更好,杀了它,免得山庄请郎中浪费银子。”铁瑛瑛冷笑一声,尖声说道。
半晌,弓箭来了,铁瑛瑛露齿一笑,玉石般的牙齿在我眼里冷森森地放寒光,那是掌握生死大权的人面对待宰羔羊时特有的狰狞。
“看来,我骑术是不行,但射术,不应很差吧。”她这话听来,是咬牙切齿的。
麻利地搭箭上弓,拉开了架势,弓弦绷紧,发出吱吱的呻吟。铁瑛瑛眯起细长明媚的凤目,瞄准了丈许外的那匹马......
嗖一声,箭飞离弦,正中那马的肚子,登时马疼得哀鸣一声奋力挣着绳子,但绳子早已绑死,它根本挣不开。懵懂迟钝的青青这时也明白了,忙扑通跪下了,毕竟她在此日久,对这些马都有了感情。她用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乞求道:“小姐,别射马儿,我替马儿给小姐赔罪了,马儿错了!青青错了!”到后来,根本是声泪俱下,连连磕头。
我看着这一切,多像当年的我,在小谷因一个包子被人毒打时,我也向那人跪过。这就是弱肉强食的悲哀,弱者的膝盖,到底有多软?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却只有选择下跪。
箭依然置若罔闻地嗖嗖射出,那马身上又多了几支箭,血花涌出来,马四蹄乱跺,哀鸣不决,拼命地想挣脱束缚。但越是挣扎,血流得越快,滴滴答答落在了绿草上,场面甚为惨烈。
不久,马的力气却渐渐衰弱了下去,扑通一声,四蹄一软跪倒在地,口中不断吐着气,但双眼仍然望着铁瑛瑛,不知是在祈求,还是在怨恨。
“我射你的眼,看你还瞪我!”娇美的脸上带着残酷的笑意,一箭正中那马的左眼,伴着铁瑛瑛一声胜利的欢呼,那马仰天长嘶,绸缎似的马鬃狂乱地舞动,猛站了起来,但立刻又轰然倒下,不住哀鸣,最后,只剩下不断的吐气,一声一声,已然将筋疲力尽……
铁瑛瑛十分得意,哈哈大笑,也许如此才算报了仇。她回过头来,才看跪在地上的青青,清脆地笑道:“你这是干什么呀?真是个天生的贱种奴才命,跪着有意思是吗?赶紧快起来,你作这可怜相,看着真是让人厌恶!再不起来,就讨打!”
青青不知所以,还是想为马求情,但卫良把她拉起来,低头帮她拍拍她膝盖上的土,摇摇头让她别说了。青青最听卫良的,真的闭上了嘴,但还是望着马不住地抽泣。
对铁瑛瑛而言,这是一场快意的游戏,但对于旁人而言,是目睹了一场惨烈的屠杀。
此时夕阳在山,光晕明亮了整个草场。铁瑛瑛八成也累了,起身准备要走,忽听一声震耳长嘶,震撼心魄。在众人回眸之时,那浑身是血的马,不知哪来得力气,许是突发野性,许是回光返照,竟仰天长嘶,猛地摇头,一下拉断那栓马桩,奋起四蹄,向远处跑去。
我震惊而心痛地注视着它,夕阳下犹如一朵云,抛洒热血,一路飞奔,染红漫天红霞和萋萋芳草。带着满身箭的马,伤口淌着血,飞一般地冲向草场深处,为了生,为了自由,它竟跑的如此飞快,似乎冲向了冲锋陷阵的沙场,让人无法不心怀敬意。它是一匹好马,
但浑身是伤的它,快不过利箭……
一支翠翎箭不慌不忙搭上弓弦,破空鸣响嗖地射向了它。在我心惊之下,那箭射中它的腿,只一瞬间,它就摔倒了,因为奔跑过快连翻数下,大概折断了颈子,再没起来。最后,我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嘶鸣,那叫声如此凄凉,如此悲愤,如此不甘。
铁瑛瑛处死的这匹马,是一匹有功的马,听卫良说它曾经救过庄主的命,曾经也做过凌雪雁的座骑,因为前段受了伤,才在马厩休养。但因它今日摔了铁瑛瑛,就被处死了,没有死在沙场,却死在拴马桩上,因为它不过就是一匹马。
目睹这一切的我,感觉这是不是就像英雄最终的归宿?当英雄迟暮,都能有一个气壮山河的落幕吗?也许,只会成为江湖争斗的可怜祭品,成为,被射杀在拴马桩上的千里神驹!
很多年以后,我都没有忘了这匹马,还有它在夕阳下,草场上,那最后一次悲壮的驰骋。
铁瑛瑛没有因射杀那匹马而受到惩罚,因为她是庄主的掌上明珠。除了我和卫良、青青两人,所有人都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我们根本不能说什么,只能暗自心伤和憎恶。
而此时,我有了虚妄的名头,想起那马儿的惨死,满心憎恶膨胀,对着大小姐,也敢大不敬地开口了。
因为,“身份”变了。
“铁小姐,你们打算何时杀我?”我又问一遍,没指望她回答,只是享受这样大言不惭和她说话的感觉,因为我从心底恨她。她果然没理我,也不屑与我说话,只当我不存在,独自无聊地望着外面,好像在等什么。
她的态度让我越加愤怒,我在想该不该带着椅子跳过去,给她一脚,或者啐她一脸口水。反正现在铁庄主不会杀我,我耍弄她一下,算是给那匹马儿报仇。想来我多么可笑,她手里有短剑,我真那么做了,她肯定会一剑杀了我。
我也就没有后来了……
就在我正要慢慢站起来时,突然,悦耳铃声伴着马蹄声响起,她却突然动了,猛起身探出窗外,摇着胳膊冲楼下娇声大喊,“喂,秦广平!”原来她等的是飞廉骑主秦广平。
“小姐,有何吩咐?”楼下传来秦广平的声音,
“你要去哪?”兴奋写在铁瑛瑛娇俏的侧脸上,她面色绯红。
“庄主让我和雪雁去庄外巡视。”
“干嘛非跟她一起去?让她和陶戈一队吧。我和你去!”
“这,小姐不是得审问那鱼玄裳吗?”
“哎呀,无趣死了。让下人看守算了,爹爹还让我问她,他都问不出,我问得出?若依我,将这小贱种一刀杀了!一个梅花城的贼胚,看他犹豫害怕的样子!”
我听着上火,只可惜那玉瓶中洁白的鲜花,终日伴着这样一个骄矜浅薄,不知利害深浅的女人!……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射杀那匹马,她原就是想以主人的威仪给凌雪雁一个下马威——原来她是争风吃醋。我暗自冷笑:铁庄主把女儿宠成这样,真是不幸。
“这,属下作不了主……”秦广平为难地迟疑着。
“咳呀,我爹最听我的,你放心吧!你等我,我这就下去!”她回身整了整衣领,捋了捋搭在胸前的长发,又飞快跑到镜子前仔细照了照,这才蹑足跑出去,自始至终视我如无物。也许她看似高傲的心始终将我当作草芥,始终不屑对我理睬。
只是她的不屑与骄傲很快终止,因为她很快就成了死人。
当她娉婷多姿的身影蝶一般下楼去,闪动的珠帘在她身后摇摆不定。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活生生的她。一夜后,她变成了一具血淋淋、冷冰冰的尸身,永久离开这个世界。
那场惨祸,在立秋的黄昏,卷地而来,死亡,笼罩了铁马山庄。
当时的我,还一无所知,独自坐在屋里发呆。
夏将尽,气候变得清凉宜人。从栖凤楼望出去,天澄透如玉,山庄的景致甚好,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花木相间,其间鸟鸣悠扬,隐隐可听见远处传来马的嘶鸣。不知卫良和青青怎样了,会不会因我而受连累,还有香儿和冷伯,自从那次突然的夜审,我再没见过他们。楼下有十几个侍卫把守,看来他们还真把我当成深藏不漏的高手了。想来荒唐,仅几日之间,我不仅莫名杀了人,还因此人而换了一个玄之又玄身份。
正想着,前面隐隐传来一阵骚动,因这栖凤楼是内宅,离前面的大堂、校场以及后面的马场有一段距离,所以一时也辨不出是何事。此时已是快黄昏了,我在椅子上绑着,难以起身,但可听见声音越来越大,过了一炷香功夫,杂乱的脚步声、喊叫声响起,渐渐上楼来了,沾满鲜血的刀哗地挑开珠帘,几个侍卫冲上来,解开我的绳子,将我拖起来就走。
“你们带我上哪?”我感到了他们身上的杀气,难道是要杀我?不对,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们不答,只拖着我向楼下走,我娇小的身子在这几个大汉手里,几乎被拎着,脚不着地地下楼了。
下了楼,他们带着我,飞快地出了内宅,一路上,我看见惊慌失措的使女和佣人都在向前跑,看来真的出了大事。转眼,我到了前宅,被带进了大厅,这里气氛也很不一样,金铃八骑一个都不在,许是我的错觉,只觉得大厅里是一片狼藉,原本的气势早没有了,灰暗颓败,夕阳下,散发着幽暗的光。
庄主铁烨看上去像一只疲惫的困兽,半个身子隐在暗影里,阴沉着脸,眼中布着血丝。看见我,像看怪物似的目眦欲裂,“鱼姑娘,你们梅花城是真的要赶尽杀绝啊!”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我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但我约略猜得到,昨天的话,大概是不幸言中了。
铁马山庄,大难临头?!
“梅花城的人,难道真的来了?!”我脱口问道。
“我告诉你,要是我铁马山庄难逃此劫,那便鱼死网破,你跟着一起陪葬!”铁烨庄主没有回答我,而是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看得出,他真的快失去理智了,可见情势真的危急,我此时并不担心他会真的杀我,因为不到最后一刻,我这个“城主小姐”都是一个有力的护身符,他绝对会投鼠忌器……鱼死网破?哼,那也是需要勇气的……但看此情景,这次的麻烦真的灭顶之灾了吧。
我此时不宜开口,还是沉默,因为此等情势之下,沉默是最好的自保。
天已暗下去,西边的天幕涌出一片沉重黑色的阴云,在蔚蓝之上显出一种少有的狰狞,我的心一动,感到一种不祥。耳边的嘈杂声,在晚风中显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听得出越来越惨烈……
金铃声起,是陶戈与凌雪雁,二人身上血迹斑斑,似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庄主!”马未止步,陶戈已翻身下马,焦灼地冲到铁烨的面前,“禀报庄主!”
铁烨急步上前问道,“怎样?”
“出不去!山庄的出口全被封死了!看来,我们到七里峡求援是不可能了!”陶戈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身后凌雪雁也快步上前。
“小姐和秦广平、凤三他们还在庄外巡视,没法接应他们回来!”凌雪雁的眸子几乎是血红的,气喘不断,看来她尚未从恶战中休整过来。
铁烨毕竟是久经生死沙场的人,此时还是很冷静。镇静地问道:“庄里此时还有多少人?”
“除了皇甫天、宁子雄二人带到七里峡的,庄里该还有三百侍卫,五十弓箭手。”
“岳谦和冷云呢?”
“岳谦与卢管家在前面,正门那里已快顶不住了,冷云在后面,他那里估计也吃紧......还有那些马匹和马童.....情境惨不忍睹!”
“关上通马场的大门!弓箭手上,不能让贼人攻进庄内!!”铁烨下了命令,这个命令让我不寒而栗,关上大门?!那些孩子,自以为找到栖身之处的孩子,将失去活命的机会!…….包括卫良!还有青青!
“这?…….是!”陶戈犹豫一下,还是转身上马传令去了。
“雪雁,带上她,到庄门口去!”铁烨的意思,是想困兽犹斗,拿我当盾牌了。我心中哭笑不得,要真是梅花城的人来了,我死期,怕是也就到了……因为我是个冒牌的啊。
虽如昔想着,我还是被凌雪雁抓着,向前面走去。
此时,天色已暗,初秋的天幕出奇的蓝,若在平时,我们早该在草地上遛马、骑马,自由自在地驰骋,在青草和微风的气息里开开心心地笑。而此时,卫良、青青,怕早已经作了枉死的孤魂……
晚风中,那层黑云寂然不动,以人不能察觉的速度蔓延开来,似一只伺机扑出的怪兽,又似死神渐渐展开的斗篷,静静地准备吞噬一切……
我看见庄里来来去去的人,脸色是那样惨白骇人,天幕上显出几颗星星,浮起一丝幽蓝的暮霭,庄里的楼阁一片死寂,与此对应的是前面越来越清晰的厮杀和惨叫声。这里,往日里早灯火通明,而此时,火光却集中在山庄门口,那,正进行生死的厮杀。
一路上,我踉踉跄跄。头发在风中散开,扑在我脸上,我嗅到了风中的血腥气。路旁,很多的下人躲在黑暗的角落,绝望中哭泣,此时,光明和喧闹代表死亡;而安静和黑暗,反倒成了避难的港湾。
几个庄主平日里的爱姬,此时哭哭啼啼地站在风里,面如死灰……精致的面庞和华贵的衣饰,在绝望的气息里,黯淡无光。
“老爷……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谁能知道?我们这里的人,谁能掌握自己的生死?
铁烨也许突然想到什么,面色一沉,在凌雪雁耳边耳语几句,凌雪雁面色变了,还是转身快步去执行,而我换为两个侍卫押着。
两个侍卫,和我有深仇大恨一样,用力架着我,感到肩膀上的骨头被捏得生疼,我不由苦苦一笑道:“铁庄主,你何必呢?我又没有武功,你用得着如此吗?”
铁烨狠狠看了我一眼,我看得出他的绝望,虽然他掩饰的很好,那种绝望和憎恨的眼神,我看得清清楚楚。
来到前门时,那里的情景惨不忍睹,血在火光中显出一种妖艳的诡异,尸身遍地却被人视为无物。一张张恍如僵死的脸,在火光中闪现、消失,匆匆来去,慌乱成一团。那扇大门,往日里威严壮丽的大门,此时是一张盾牌,谁都知道,那扇门一旦被攻破,那将是死亡降临之期。
管家卢长卿从高处下来,火光中看见他衣裳血迹浸染,伤痕累累,手里的刀上也血淋淋,神情几乎狂乱。
“老爷”,卢长卿的声音显出嘶哑,大声对铁烨说:“刚才前门又被贼人攻破,我们拼死才将门又夺回来,损失了很多人,这样下去恐怕不行!!”
铁烨面沉似水,低沉地道:“慌什么?一会儿援军就到!”
卢长卿不再说话,而我很好奇……这是为了安抚人心么?援军?哪会有呢?……
正在这时,身后火光冲天而起,我对火极端恐惧,可怕的往事再度涌上心头,回过头去,只见火光在夜色中四下蔓延,那黑云沉沉压在山庄上,此时变成血红色,血色的云!!整个景象恍如炼狱。
“贼人攻进来了??”卢长卿看见火光,慌乱地喊道,声音是绝望的声嘶力竭。
“哼!梅花城以为我们无法出去搬救兵,但别忘了,如果山庄起火,那在夜里,方圆百里可见!七里峡的皇甫天、宁子雄自然会带大队人马赶回来!!我的金铃八骑会给他们颜色看看!”
自己放火?原来,铁庄主真的想鱼死网破!虽是险棋,但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良方,我不禁佩服他了,但愿七里峡的人马快些赶回来。因为,此时我的生死已与山庄连在一起。
火在烧……
后来的时辰变得那样漫长,山庄在火海中被吞噬着,山庄的人在等待着,等待着援军,等待着生的希望,每个人的心都在崩溃边缘徘徊.....当那扇门终于被撞开,挡在门前的一队侍卫随着血的飞溅倒下去,我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援军来不及了……
我眼看着刀光剑影,清晰地在火光中明暗交替,狰狞的脸,绝望的嘶喊,如旋风一般在我周围旋空而起。梅花城的人,会把我这个假冒的城主小姐怎样?看他们如此残忍而诡谲,我的下场……我不敢想,闭上眼,我感叹老天的的冷酷和残忍。
今夜,此处将变成人间地狱。
这些年,我拼命求生,历尽千辛万苦,但看来还是难以活下去,老天爷,你为何不肯可怜可怜我?我流着泪仰面看天,这时没有星星,只有血色乌云狰狞的面孔,铺满了天空,和山庄的火光连成一片,那是死亡的红色,我多年前就见过……
火光中,血腥气漫延,刀剑交锋片刻,大队的外人在火光已涌入,他们浑身的杀气,踏着遍地的尸体冲了进来,围住残存的这些人,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道,让我真的很想吐。我不由低下头去闭上了眼睛……
梅花城的人会杀光这里的人……恐怖的噩梦,我可能无法从这梦中醒来,就算醒来,我又在哪里?在江湖流浪,还是在安乐的秋千架上?或者,我没有撒那个谎,我还置身在冰冷潮湿的水牢里,还是那个可怜的孤儿冷小唐?
不,这不是梦,这是命运,我无法逃脱的命运!!
火光闪烁中,我朦胧中看见那是一大群黑衣蒙面的人,这就是传说的梅花城贼人?我愣愣看着,心里已经忘记了恐惧,只是一片空白,火光炙烤着我,却感到通体寒冷,牙齿在咯咯打颤……
“看来,今夜梅花城的朋友,是想灭我铁马山庄了?!铁某认了!但各位难道不想救你们的城主小姐吗?这小姑娘还在我手上,还是别做的太绝,到时鱼死网破!!”铁庄主此时还是很镇定的,将我拉到身前,冰冷的大手掐住我的脖子。我顿时感到窒息,咳嗽声随之而起,我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掐死,头不自觉垂了下去。
这时,岳谦、刚刚赶来的凌雪雁、卢长卿,都围拢上来,很多侍卫也站过来,纷纷站到我的身后,他们真的拿我当盾牌了,也许是在想七里峡的人快到了吧……
但我心中苦笑一声,恐怕会让你们失望,因为我,是一颗假棋子……
对面领头的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这一刻,如此漫长,虽然也许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知自己的死期,真的到了,如果这是命,那,死就死了……但我清晰地听见他说了一句话,顿时,惊呆了!
他竟然说道:“放不放小姐,你们今夜都得死,聪明的话,把小姐放了,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梅花城已将山庄包围!铁庄主,你是聪明人…….”
小姐?他们叫我小姐?我不由吃了一惊,这明明只是我的一句谎话、一个编造的身份,他们竟然这样称呼我?很明显,来的根本不是梅花城的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打着梅花城的旗号?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我猛抬起头,一边咳嗽一边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你们这些人是哪来的?竟然,竟然冒充梅花城的人?”我的举动,让铁烨掐住我脖子的手松动了,对于尚年少的我,也许只是为揭露一个天大的谎言而好笑,而铁烨比我想得更深,因为我的身份并未公开,只有山庄里很少的人知道……他似乎知道来的究竟是谁了!
“你们,你们....”
铁烨放开了我,身子晃了几下,险些倒下去。真相是可怖的:来的是七里峡的人,但不是援军。
皇甫天、宁子雄,本带着山庄的大批人马在七里峡操练。今夜却化装成梅花城的人,围攻了铁马山庄!我当时还不知道这真相,但我那时却看得出,铁庄主真的绝望了,他完全失去了锐气,颓然崩溃;我也明白,这些人杀气极重,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口,今夜,这里是屠场;明天,这里是坟场……
正在此时,天上的血云翻滚;夜风,鬼哭神嚎地吹了起来.....
狂风卷着尘沙扑面而来,一时让人睁不开双眼,火光飞溅,炙烤着夜色……
我用手捂住眼睛,乱发打在脸上,冰冷、生疼,我听见对面有人大声下命令:
“给我杀!!不留一个活口!!”
我的心猛然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但不同的是,没有小谷在我身边……谁来救我?!……
容不得我多想,那人的话音未落,杀声四起,这些黑衣人的武功高强,而且杀气摄人,但我感谢这场狂风,我几乎不知自己是怎样逃离这个地方的,也许因为双方猛然开战,我反倒捡了个空子。待我跑出几十步,回头再看。我本不该回头,但不知为何,竟让会在那一刻止步回头。
那里,实在混乱无比,已看不清谁是谁,火光明灭之下,人们惨叫着,有倒下的,有的还在浴血拼杀。每张脸都是一样的模糊、狰狞,我看见有的人胳膊被人生生砍下,飞起时手中还握着刀,他疯狂地摇晃着身子,血在四溅!还有人迎面刚砍倒一个敌人,才迈出一步,就被人在身后一剑贯穿。我亲眼看见卢长卿,被三个黑衣人拉住手臂凌空丢起,另一个黑衣人一刀从他背后扎到前胸,他手脚挣动,惨叫不停……
如此惨烈的杀戮,让我浑身发抖。我该逃走,离这里远远的,躲起来,但我又能躲去哪里?我逃去的方向,是正在燃烧的铁马山庄!
铁马山庄的人在这样的情势下,全没有了斗志,他们是想突围,想活命,但敌人太多了,大批拥上来,将这些残兵结结实实地围拢,一层又一层……
其实,无论是庄主,还是卢长卿、凌雪雁、岳谦,武功都是少有的高手,但是可惜的是,来人是杀气腾腾、蓄谋已久。他们这样下去,必死无疑。这是一场可怕的屠杀,就像那匹被拴在马桩上射死的千里马!
我看见那边在火海中渐渐化为灰烬的山庄楼阁;那些慌乱退逃的家丁、使女,惊叫声四起,那里是退路,我知道已却是无路可退!因为后面同样是围攻上来的杀手,过去只是送死。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该去哪里,突然感觉血望上涌,热血顶到脑门:
既然无路可逃,我也就不逃!
我一直在逃,但还是被死神攥在手里,死有什么可怕!今夜要死多少人?既然没有活路,横竖都是死,我不如和他们拚了,死了,我也就和爹娘团聚了!但我也不能束手待毙,我要拼杀一回!何况,铁庄主也是一代英豪,对我有恩,我今夜就陪着他们死吧!
想到这,我发现已经有的黑衣人向我追过来,我没有逃,甚至动也不动。我感到风在狂吹,血腥的杀气卷着尘沙吹向我,冷冷的目光望着他们,但我的眼里却快喷出火来,红色贯穿我的视线,我听见自己的心在狂烈的跳动,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心底发出:
“杀!!”
那一声喊,是绝望、也是抗争。我从地上抓起不知谁丢下的血淋淋的断刀,冲向了那些黑衣人,他们也许没想到我会不自量力地向回跑,一时吃惊,我已经冲到他们中间,迎面一劈,我听见扑的一声,热血涌出,一个人倒下去了……我冲前一步,又拦腰一抡,又一个人倒下了,左肩上向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转瞬火烧一样,但我感不到痛,继续呼喊着、砍杀着,那把断刀在我手里挥舞着,似乎有了生命,它在为我拚杀!
全然没有武功的我,杀入了混乱的战场。不知杀了几个,终于,我脚下一软,还是栽倒了,刀剑同时从头顶落了下来,我慌忙就地滚着躲闪,生硬的大地在我身上碾来碾去,我失去了方向,一身的尘土和着鲜血,竟还是奇迹般地躲开那些兵刃,再次站起来,那断刀已经不在了……腿也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肩上的伤也狠狠地疼起来,我浑身冰冷,但胸膛里像火烧一样火热!我踉跄退到一个尸体旁边,再次捡起一把剑,冷笑着望着那些人,我想自己的神情定是骇人的,那些人竟然迟疑了。
“这小丫头是不是个疯子?她在笑!”
我听见一个黑衣人说道。在那一瞬间,我胆量顿增,抱着必死之心,猛喊又了一声“杀!!”
我眼中在喷火,烧干了我的眼泪,目眦欲裂的我,此时就像一个嗜杀的魔鬼,杀!不是为了活,是为了这多年的逃亡与流浪的凄苦,是对命运的最后一次抗争。也许今晚我就会死了,但我也要挣扎到最后一刻。那声“杀”是灵魂最深处的呐喊,震撼了我自己,让恐惧消失无踪,估计也震撼了他们。等我再次冲向他们,为首的几个人竟然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他们认为我这个不怕死的人,肯定是疯了!
就在这个当口,我听见了马蹄声!
金铃摇曳发出的声音由远而近,谁?我回头之际,就被人一把抓住领子,身子悬空而起,我已安然坐在马背上,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有看清来人是谁,那人已大声命令我:
“抓紧!!”我慌乱抓住那人的衣服,那马长嘶一声,转头向后跑去,越过那些燃烧的楼阁亭台,那些风中肆虐的火舌,那些血腥的屠戮,越过那些正在逃生的人、正在追杀的人、正在死去和已经死去的人……
这匹马像是长了翅膀,而我,耳边风声更大,觉得是在云彩里飞,生死都在离我远去。我抬头看天,不知何时,狂风已吹散了漫天血云,天幕上,星光如水,冷冷清清……
一切像在做梦,我得救了么?还是……
但是,后面也是死路一条,到那有什么用呢?我心中正想,那马奔跑了一阵,竟然一转弯,冲向燃烧的内宅。 内宅里面有个小花圃,里面有很多奇花异草,冷伯在那里侍弄着它们,香儿曾带我去过,所以我记得路,但此时,那里也是一片火海,去那做什么?
那马眼看快冲进火海,我忘了恐惧,盯着它四蹄一跃,忽地跳进火里,我身上一热,衣服头发瞬间闻到焦味,但是转眼已出了火墙,面前是那小花圃。那人一勒那马,回身拉我,跳下马来,一手牵马、一手抓着我,快步走进了花圃。此人头上蒙着纱巾,不见面目,身上也是黑色的衣裳,让我猜不出他的用意。
这里的花,已在炙烤下变得生机不再,花圃中心的小水塘,此时在火光映照下变成了红色,里面几茎残荷、几块假山石,本是点缀用的,却不见往日的韵致。
这黑衣人人猛然一跃,踏水到池塘中去了,我头次见到这样施展轻功的,正在吃惊,他已到中心,脚步如同有蜻蜓点水,以一种奇怪的步伐踩着那些假山石,不久,水面下轧轧作响,有东西升了上来,同时那几块假山石退到了一边。
不久跃出水面的,竟是一个九尺见方的生铁平台,我正诧异,那人已经踏水回来,一把揪起我,飞上水面,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超脱,来到那平台上我回头望那马,它不安地在岸边踏着步,似乎在等待主人,那目光,让我不由辛酸,我的泪水掉了下来,“马!”我对那人说道,他却只说道,“管不了了,让它自己逃命吧!”只一拉平台中心的一个铁环,那竟是一个入口,此时打开了,里面黑乎乎不见光,我被那人先推下去,顿时,眼前一片黑暗,没有了火光血腥,没有了死亡的威胁,脚下竟是一级级台阶,两边也是生铁制的墙壁,冰冷、坚硬、略略潮湿。我摸黑顺着走下去。
上面那人也跳下来,推着我向下走,我感到胸口堵住一团棉花,脚下也失去了力量,不知吉凶的未来,我的心弦绷紧了,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四壁回荡,大概走了二十多级台阶,那人站住了,我回头,借头顶微光看见他用手扭了一下左手边的铁环,扎扎声又起,头顶的光消失了,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自头上压了下来,转瞬到了头顶,轰然而止。我觉得呼吸困难,原来头顶此时已经也是那铁壁了……
那人又拧动了一下右手边的铁环,一阵冷风吹起,那铁壁却敞成一个出口,那人拉我进了那个出口,是一条通道,我觉得此时该是在那水塘底了吧,是谁在这里修了这条通道?庄主必然不是,否则生死存亡之机,他决不该束手待毙,此人又是谁?为何会只救我一人?……我只是无语跟着他走,黑暗中,我就是个瞎子,脚下的路虽然平坦,我们二人的脚步声变得异常震动我的耳朵,也震着我的心。黑暗,让这通道更加狭窄、前面是什么,直到此时,我还是被死亡的巨大恐惧笼罩,因为我知道,此时头上那个世界,已血流成河……
不知走了多久,好漫长,那人站住了,我因为收步不及时,差点撞到他身上,他不知又弄了什么机关,我听见一声巨响,以为会是出口的亮光,却仍是黑暗,我失望了,那人拉我出了通道,身后的门关上了,我不知道这一道道关上的门,是将我推向生,还是推向死……只是,这里肯定不是水塘底了,因为那种潮湿的感觉没有了,而且异常宽敞,没有那种压迫感。那人拉着我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一把抱住我的腰,把我挟起来,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忙一把抓住他的衣裳,同时,他的身子腾空而起,我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虽然看不见,但还是恐惧地闭上眼睛,听见轻微的两声,那人的身子竟又横了过来,我真怕会掉下去,但轧的一声,头顶敞开一方星月光亮,也掉下一阵尘土,呼吸顺畅了,也能看清东西了。
我这才看清,原来他竟然两只脚倒勾在两个铁环上,同时一只手拧动另一只铁环,我正惊诧,他低声命令“上去!”我赶紧抓住头顶的边缘,他用力一推,我爬上了地面,正在想刚才是个什么所在,他已经翻出来,同时那块出口的石板砰地关死。
我六神无主,心下想,这么复杂的机关,尤其是这出口,若是武功低微的人,恐怕进得出不得,非活活困死不可……一回头,我知道刚才是个什么地方了,因为这里是一片墓地,那块离开的石板其实是一座墓碑,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可辨认。
刚才那个所在,肯定是一座墓室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发懵,失神之时,那黑衣人已经来到面前,突然单膝跪倒,跪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不知所措,那人已经开口了:“小姐,你受苦了,老奴在这里谢罪了!”
我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地方:梅花城?!
原来,我之所以再一次逃出生天,还是因为我那个假的身份!
但是这个人叫我小姐,到底是不是梅花城的人?他又是什么目的?但是无论真假,看来我只能顶着这个身份向前走,回不了头了.....
我掩饰自己的慌乱,冷静地问道:“你又是何人?”
那人终于解下了面纱,我从未如此吃惊过,此人竟是冷伯!
我不由惊叫出声,“是你!”
“正是老奴!”冷伯的声音也是冷静的,“小姐,墨阳,是个罪人!离开梅花城快十八年了,今日终于又为主子做了件事,良心也能安了,救出小姐,老奴死也瞑目了……”
原来如此,他离开梅花城多年,自然难以辨别我的身份,看来,他,真的是梅花城的人了!
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冷伯会与梅花城有关联,更想不到他竟然是个身手如此惊人的武林高手,最想不到的是,在他的小花圃里,竟有这样一个隐秘的通道!!
我抬眼四望,这里该是马场外的后山,古树参天,夜风袭过,沙沙作响,寒意侵入我的衣裳,我的伤口又开始疼了,不由蹲下身去。冷伯连忙起身,来拉我的手臂,“小姐,来,让老奴背你!”经过这一夜的折腾,我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任由他背起我,伏在他宽厚的背上,我想起了爹爹,那时我还很小,伏在他的背上,他把我背到老梅树那里的秋千上,我坐在上面荡呵荡,口中欢快地吟诵那一首首刚学的诗,爹爹笑着,那笑容在日影下格外慈爱——而那时,我却望着那红梅树,绿叶满布,没有花....
模模糊糊中,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仍然在树林,却已经是日上三竿,阳光从叶缝射下来,暖暖的。偶尔一片叶子,落下来,打着旋,在我身边簌簌响着,落地,上面站着露珠,恍如泪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我的心中悲凉不已,不是因为秋,而是我为死亡而悲伤,我为自己沾血的手感到悲凉,命运逼迫我,再一次杀了人,上次是为了解脱别人的痛苦,而这次呢?
我知道,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已经身在江湖了。而鱼玄裳,这个身份,已然越来越真,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如果我现在承认自己只是在胡编,冷伯,这个梅花城的人,会放过我吗?恐怕会一刀杀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看来一步踏入是非,我真的难以脱身。江湖这条路,我一去难以回头。
冷伯的身份告诉我一个道理:在江湖里,你认识的很多人,也许根本不认识,他们都不是他们,我又何必在乎自己究竟是逃亡江湖的孤女冷小唐,还是梅花城神秘来客鱼玄裳?
正在这时,我看见了香儿,我明白,她该是也是通过那条秘道出来的,她此时脸色苍白,发丝散乱,抱膝呆呆坐在一边,毕竟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昨夜那场搏杀一定吓到她了,而此时,我也想到了卫良、青青……还有我们侍候的那几匹马,是不是也逃出生天,还是已经死于非命?还有小谷,如今身在何处?……
我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小姐,你醒了?”香儿忙跪过身子,一副恭敬的样子,我觉得很不自在,就对她说道:“别这样,以后还是叫我姐姐吧!”香儿摇头,她好像不知和我说什么好,默默地走开了。
冷伯回来了,说要护送我回北方的梅花城,说什么这次可以赎罪了,有脸见城主了。听着他的述说,我心中沉重,去梅花城,是去求生,还是求死?风吹过,落叶无痕。昨夜铁马山庄已经灭门,庄中此时该没有什么活人了,我还能闻到一阵阵的烟味,该是山庄昨夜那场火......
我没有什么好奇心,没有想过要回去,看是不是真的没有活人了,本能告诉我只想快快离开这里。所谓逃亡,就是逃离死亡,越远越好。
我们穿行于丛林之时,竟然遇上了铁马山庄的人,是昨天到庄外巡视的三个人,铁瑛瑛、秦广平、凤三,此时的铁瑛瑛已经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头上全是血污,脸色如青白的瓷器。凤三也已经奄奄一息,只有秦广平还能动的,却已经浑身是血,一条手臂看上去是已经断了。看来,他二人,是拼死将铁瑛瑛带到这里的,他们倒在一块凹地里,秦广平目光如刀望着我们。
看来,他们也知道卫良说得那条小路,他们打算从这条小路逃入树林躲避追杀,再图生路……
“冷伯,你怎和她在一起?她....可是梅花城的妖人!”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他的声音还是很有力量。
“庄主呢?雪雁呢?别的人呢?”他问道,也许自己已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冷伯并不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铁马山庄已经没有活人了.....”我告诉他,目光望着已经面如死灰,嘴唇青紫,血已经凝固的铁瑛瑛,心中毫无感觉,我还记得那匹马,那匹被她活活射死的千里马.....
秦广平身子剧烈地抖动着,只是说不出话。也许是悲伤、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想杀了我,但没有力气起来,因为他认为是我,我这个妖人,做了这场惨事。我也不想解释,我觉得解释是徒劳的,此时我真的决定去梅花城了,无论到了那里,我是生是死,这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用不了多久,江湖就会传遍,梅花城一夜之间发难,灭掉了铁马山庄,而这场惨祸的中心人物,便是我,一个打入铁马山庄的奸细,鱼玄裳。
累累血债,已经记在我的头上,我当时不知为何,竟转头浅笑着对秦广平说道:“你若想报仇,就来找我吧。记住,记住我的模样,我叫鱼玄裳……只怕你是,自不量力!”
“好,小妖女,我秦广平在此发誓!今生必手刃你为铁马山庄报仇,你等着!!”
这简直是生死盟约,就是这个盟约,我为自己引来了一个绝望的人,要穷极一生追杀的决心,但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这次死的人太多了,虽然不一定因我而死,却都与我有关,也该有人因为我活着。此时的秦广平,除了报仇,还有什么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成为阻止他自尽追随逝者而去的缘由?只有仇恨!
虽然他活着的目的只是为了杀我,但是我还是希望他活下去,这样,铁马山庄的事,总有一天可水落石出!那时的我虽对江湖恩怨还懵懂无知,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已隐约猜出,这事不简单......
来吧,来杀我吧,反正此时想杀我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心里不由苦笑一下。
傲然地冷笑,看着气急败坏的秦广平,然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顺着蜿蜒的山路,身边是冷伯与香儿,我知道自己此时不是孤独的,但心中仍然悲凉。
我要去哪里,那里叫梅花城。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神秘诡异的梅花城,在我的脑海飘忽如海市蜃楼,但我知道,那是我此刻唯一的去处……
一路行行,终于止步。这里是山顶了。秋日明媚,天高云淡,站在山顶,风吹衣裳飞舞,晨雾渐渐淡去,我这才看请,眼前断崖高有百丈,让人头晕目眩!眼前风景却是很美,远眺一片绿意,美不胜收,尽头的山川绿树都隐在云雾之中。回望铁马山庄,却是一片焦土,看到这,我忍不住又开始咳嗽——终究,死里逃生了。
迎着崖顶的风,我感到了新生的舒畅,隐约嗅到了梅花的香味,这个感觉很奇妙。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山庄是为谁所灭,但是我当时也并不在乎。因为我活着,是的,我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站在断崖之上,我才真的开始了自己的江湖路……
此后的十年,风雨飘摇,当我流着泪披上嫁衣时,我曾想过离开铁马山庄的心情,一步一步,我的脚步何曾停过?而命运又何曾停止对我的追杀?虽然我也曾有过风清云淡的数年,那是因为梅花城的庇护,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一个人,一个让我愿为之粉身碎骨、飞蛾扑火的人。
这个人,不是我的相公;我也是为了他,不得不去做别人的妻子。
因为,我属于梅花城,而他的命,当时在一位所谓“城主”的手里....
这都是后话了,此时的我,只是在走向梅花城的亡命人;此时的我,还不知前途命运如何;此时的我,还只是刚刚死里逃生的“鱼玄裳”……
立在绝崖之上,我望着铁马山庄的天然屏障,也许,除了绝顶高手,谁也没有本事攀上这百丈悬崖,所以,如外敌神不知鬼不觉入侵,那只有高深莫测的梅花城……三面绝崖,出口的峡谷有重兵看守,沿途烽火为号,但这座山庄的创立者也许忘记了,一旦七里峡失守,或者内乱、烽火不起,外敌大批围攻,那么山庄的人将没有退路……
最大的优势,也许就是最大的死角;固若金汤的设防,也许,是缘于胆怯。
这些,是我后来才悟到的,但那时我还是懵懂的。
“我们为何不绕道山庄前面,从峡谷出去,这里怎么走,跌下去会粉身碎骨的。”我望着悬崖下的苍茫绿海,低声问冷伯。
“前面一定危险,若我猜得不错,昨夜之事,八成是山庄内乱。”冷伯叹了口气。
“你是说惊天、绝地两位骑主?”我心下一惊。
“难道真是城主的人么?恨!我了解城主,他断不会这样偷偷摸摸做事,人肯定是七里峡过来的!”
我恍然,原来我猜得没错,为何铁庄主知道来人不是梅花城的人,就一下子失去斗志,绝望?也许更多是伤心、是痛心罢,我又恍惚记起那个如血黄昏,那匹满身中箭的马儿最后一声长嘶……
“不必管它了,玄裳小姐,我们尽快离开这里,你的大事要紧!”
“我的大事?您知道我有什么事?”我一时失神,顺口问道。
“主子的事,我们下人向来不敢动问!您自己心中有数便罢。墨阳的分内事就是保护小姐安全。”冷伯的凝重让我更加不明白,这梅花城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也暗暗庆幸,幸亏不过问,否则,三句话我就会露馅了……
“您知道就好,待到该说之时,我就会告诉您的。”我淡淡地说,说这话时,我心里忐忑,但是神情异常镇定。看来,我已经开始习惯自己的身份……
但是,我们怎么走,难道……我脑海闪出一个念头,.跳崖?
真的如我所料,接下来,我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神奇坠落,冷伯一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握住一把短剑,嘱咐香儿等待片刻,竟飞身跃下绝崖。我曾有过坠楼的经历,凌空一刻,我几乎喘不出气来,紧紧抓住冷伯的衣服!
那一瞬间,我感到不是在下坠,而是飞翔。我就像坐在家中的秋千上,又像坐在云朵上,缓缓地、缓缓地向下飞去,扑向一片绿色的海。这是,轻功?!……在我感到身子一沉之时,冷伯猛一下,短剑扎入旁边的石壁,嚓的一声,我们停在了半空,冷伯似乎在休息,片刻后再一次拔出了短剑……如此反复三四次,我们到了崖底,这里是一座深深的山谷,林木高大,鸟鸣清脆,抬头能见叶缝里闪烁日头的彩线,偶尔一两片落叶,无声飞下,告知西风寒意。冷伯告诉我少待,便腾空而起,凭借那把短剑,再次回到崖顶。
仰头看着冷伯身影消失,我立在林中,感到周围一片寂静,仿佛世间一切都已停止,只有我一个人,孤独站在这个地方,远离了我的从前,也看不清我的未来。我仰望天树林顶上的一片天空,那里云丝落落,蔚蓝透明,高大的树木随风摆动,悠远而如有似无的天籁,发自丛林深处……
之后该如何与冷伯相处?如何保住我这虚伪身份的外衣?我心头明明白白,一旦鱼玄裳的外衣便被剥下,我就是冷小唐,如果我是冷小唐,那么冷伯——这个神秘的武林高手,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我,将在这世界上,消失得无声无息。
……
有那么一刻,我想到逃走!是的,逃走,偌大的林子,我逃走藏起来,冷伯就找不到我,我也就离开这些可怕的是非,不必去什么梅花城。但我几乎一转念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想到现在,我身后还有个可怕的追杀者——秦广平,离开冷伯,我就没有了保护伞。
正当我脑海里思绪万千,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喂,站那么久,也不动一动,在看什么?”我一惊,回头却看不见人,那声音又响起,“在这里!”我寻声望去,树叶哗啦作响,只见一个人坐在离我身后不远的一棵树上,那树枝叶茂密,遮住他大半个身子,只在绿油油的枝叶中间探个头出来,由于光线恍惚,我看不出他的年纪,但听声音该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
“你是谁?怎么在树上?”我问他,毕竟,我一直认为这没人。
“我?只因看你们从天而降,以为那些要杀我的人又来了,自然就躲起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快活,“刚才那老头是谁啊?轻功那么厉害!”
“有人要杀你么?为什么?”我对这个孩子的话感到奇怪,脱口问道。
“不知道!打我记事起就总有人要杀我,不过我不怕,因为我算过命,我能活到八十岁!!嗬嗬……”这个快乐的声音让我怀疑他在撒谎,因为,一直被人追杀的人,会有这么好的心情么?
崖边传来声音,冷伯下来了,我转头看见他抱着香儿旋身而下,像一片落叶落在地上,待我再次回身时,那孩子却没了踪影,只有枝叶微微抖动,似乎那里,从没有过人。
这个孩子的轻功,不在冷伯之下,来去无踪,让我十分惊奇。那时的我,还是完全不懂武功的女孩,只是觉得那少年怪异,但是还不知道,这个人,将和我纠缠一生……
绝崖下,密林里,一个坐在枝丫,一个立在树下;一个乐得自在,一个若有所思,我们就这样相遇了……很多年后,我都在回想这个画面,那个瞬间永久定格在我的生命里……
“我们都是被追杀的人,看来,我将来只能娶你做老婆了,呵呵呵……”这是我们重逢时他对我说的话,也是让我此生第一次脸红的一句话……
江湖行
行行止止复行行,一入江湖步难停。
绝崖云海纷纷叶,常忆当年初相逢。
青冥飘零何自在,亡命江湖谁堪怜。
歧路一笑人何在?鱼在沧海鸟在天。
天南海北劳燕飞,一衣带水相依偎。
今夕圆月明日残,马蹄声去何日归。
暮云横斜梅花坠,生离死别奈何悲。
花开花落花随缘,秋水明月共何年,
只愿此心无时绝,勿相忘,人早还,
千里天涯一线牵……
离开那片树林,一路无语,我选择沉默地前行,此时,说得越少,越安全。
天色渐黑,暮霭深沉之时,我们离开了铁马山庄的范围,回头看,消失在暮色里的一切平静无比,但我明白,那已巨变,铁马山庄,已然除名江湖了,从此,那将有新的主人。
阴谋、残杀,但一个本来渺小的我,却成为了主角,被推到风口浪尖,只因牵连上那个神秘的地方,梅花城。
风餐露宿的日子,我不怕,因我经历过惨淡的人生。但香儿很快病了,自幼生活在安逸的铁马山庄,一个九岁女孩,身体单薄,自然受不了这些风霜,我提出要背着香儿,冷伯诚惶诚恐不肯答应,自己背着香儿,我们这样赶路,冷伯惊讶我为何从不喊累,也不喊饿,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比大人还坚强。
他自然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到今日,更不会知道我搅进这些是是非非的辛酸和因果,我虽在他的保护之下,但我还是感到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好孤单,因为我的心一直悬在生死线上,千钧一发!
有时回想那个在崖底遇上的孩子,我忍不住猜想,他真的一直被人追杀么?为何还会笑得出?那为何我,心中只有对生死未卜、前途难料的担忧?
那天,眼见日沉西山,我们三人来到了那个曾经让我的命运发生转折的小山镇,发现此地早已萧条不堪,那座发生过血战的笑迎客酒楼,早已被官家封了,惨窗败墙,满是灰土的幌子,在风中摇摆,不见了当初一点样子,这镇子里的人呢?难道都死去了么?
“这里有梅花刻,小姐,快来看!”
冷伯在叫我,我低头看,他指的竟是面石墙上有一个铜钱大小的梅花形状的印记,看上去是硬刻上去的。
“看来,城主的人来过此地,小姐,你可知他们的下落?”冷伯又在问,也许他并无他意,但每当他看着我,我甚至都担心: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正在这时,忽然从笑迎客的楼上飞出几个白衣人,我们正错愕之间,紧随其后又飞出了几个红色人影,人影落地后,两边人刀剑相碰混战于一处。冷伯忙将我俩护在身后,我抱住虚弱的香儿躲在墙角,看那些人,身形极快,出手迅猛,场中一个,是位看上去四十不到的女子,长发,白衣,和那个神秘的初云子的打扮相似,手中一把修长宝剑,上下翻飞,竟让那些红衣人难以上前,冷伯却似乎认出了那个人,面露喜色。
“雪姑!我来助你!”飞身上前扑入了战围。冷伯的武功我早在他敢凭一把匕首,便敢跳下百仗绝崖便知道了,果然,他一上阵,那几个红衣人转眼不支,相互交换眼色,几个翻腾,飞身逃去。
而这写白衣人,也没有追的意思,只是那女子很奇怪突然杀出来的冷伯,于是仗剑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人?”冷伯神情激动,“雪姑,我是墨阳,阳哥儿啊!”
那女子先是一愣,紧接着冷哼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久不在人世了呢!”
冷伯没理会她的态度冷漠,继续问道:“那些是什么人?你怎会在此地?”
“你已不是梅花城的人了,这些与你无关!”那叫雪姑的女子转身要走。我这才明白,这是真正的梅花城的人,那我呢?我的生命,会不会就到尽头了?
“你先别生气!我虽有罪,但这次却是要将功赎罪的,你带我见城主吧!”冷伯在和这个雪姑说话。
“什么将功赎罪?”雪姑目光冰冷,一脸不屑。
“我救了小姐!”冷伯指着我。
“哪个小姐?”那雪姑仿佛疑惑了。
我心中一个声音在喊,快跑!但如果跑,我马上会暴露被杀死。而且我已经跑不了了,腿好软。
“鱼玄裳!”冷伯继续回身指着我,我木木地站着,已不知道该怎样反应——我是个骗子,一个卑鄙的骗子,一个苟且偷生的骗子!
雪姑冷冷望着我,目光如刀,刺得我无地自容,甚至希望她马上一剑刺死我。但她没有,只是漠然地说道,“你就是那个小姑娘?这几天整个江湖都传遍了,梅花城里应外合,一夜之间灭了铁马山庄的传言,原来是因为你!”我浑身难受,脸上更像针扎一样难受,是啊,因为我,因为我……
我觉得雪姑还有话说,但空中传来阵清越的笛声,她仰头望一眼急切地说道,“大小姐过来了,你们和她回话罢!”说完,垂首立在一边,和身后几个人一起高声道,“恭迎大小姐!!”
紧接着,空中飞下一片云,一片雪白的云,飘然落地就像羽毛般无声无息,那是一位纤弱少女从天而降,看上去不过二十上下光景,蛾眉凤目,面带笑靥,那笑容,足以让天地生辉。手里握着一把笛子,我惊讶认出这笛子,和小谷的极为相似。
我一时眩惑,这少女,是仙女么?只有,仙女才有这样出尘不俗的眼神吧?这样平和,这样清澈,这样动人心魄。我正惊讶时,少女对雪姑开口了,“雪姑,这么点事还没完么?我们得赶快走了!”
雪姑上前对少女附耳说了一阵。少女望向我,目光并没有敌意,反而微笑着向我招手道,“过来!”同时对冷伯道,“冷叔叔和雪姑等人先行一步吧!在镇外五步亭等我。”
心虚的我,在想她是不是打算亲自动手杀我,但说实话,那双眼睛,我看不到杀机,它们是那样纯净。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我和那少女。黄昏十分,夕阳如画,我感到一切恍如梦中,飘忽不真实。一个萧条的小镇,晚风习习,一个心事重重的狼狈女孩无语而立,一个神秘莫测的少女衣袂翩然。
我没有走过去,于是她走了过来,步伐如此轻盈,我忽然有种错觉:她是天光云影的化身。
“你,叫什么名字?”她低头看着我,开口这一句,就让我无地自容。
“冷小唐。”我低头说出自己的名字,在这样的女子面前,我是透明的,无法不说实话,而且我知道,她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否则,刚才就不会支开众人独自和我交谈。
“冷小唐,也是很好听的,不过以后可不能叫了,记住,今后,你叫鱼-玄-裳。”她轻笑着说道,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声音柔美,如清风拂过。
云千里 (其一)
飞落红尘动世人,仙姝光艳漫浮云。
临风浅笑融霜雪,疑是梅花幻此身
她的声音让我的心猛一动,脱口叫道,“姐姐,我.......”
谁料,少女闻言开心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嘴还挺甜。这声姐姐叫的,看来这妹妹我是非认不可了。好,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你今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你就是城主的女儿,梅花城就是你的家!”
这话如此温暖,我流浪了多年冰冷的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融化。为什么?她会如此待我?我真想从她的眼中看出些言外之意,但那清澈的眼瞳里只有怜惜和关爱。那只手放在我的脸上,柔软如一朵云。
“你不想知道我的过去么?我...”我忍不住眼泪落下。
她只是轻轻摇头道,“我的心告诉我,你是善良的好孩子,无论曾经的路怎样,进了梅花城,都可从新开始....”
竟会有人毫无理由地相信别人,以前,我可一直以为猜疑和仇视才是人生。
这个和我一见如故的姑娘,是城主的女儿,她的名字叫云千里。第一次见我,她就选择相信我……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真有机缘巧合这种东西。这就是缘分。
五里亭,到这里时已天黑,我只看见这里聚着十几个人,还有一辆马车,我没敢细看,只默默跟着千里姐姐。千里姐姐拉我上了车,其他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这支队伍缓缓向北出发了。
“姐姐,我们去哪儿?”半晌,我打破沉默。
“此时江湖已翻了天呢!铁马山庄幸存的人到各大门派报丧,各派正同仇敌忾,想去进攻梅花城,我们得尽快赶回去。”千里姐姐的声音永远是那样不急不缓、温婉动人。
“都怪我,是我,”我心中愧疚难当,“若我不冒充什么城主小姐,他们就不会找......”
“咳,你这孩子,铁马山庄之事,不过是借口,他们发难是迟早的事。梅花城,始终是他们心头刺。”千里姐姐轻声说着,手指轻滑过我的头发。
“姐姐,你到小山镇做什么?”问完了我也后悔了,这不是我该问的。
“呵呵,我到此处,为了取回一样重要的东西,证明一件重要的事。”她似乎没有介意我的唐突,回答的也是恰到好处。
看来,她是真的要带我回梅花城。只见一面,她真的不怕,我是另有居心的探子么?
“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为何敢带你回梅花城?”
我心一惊,不由想起铁庄主说的,梅花城主有摄人心智的本事,这云小姐难道真的通读心之术?
“别想了,我是你姐姐啊,我带你回家!”这句话让我知道有些许戏谑成分,但温暖更多。
这句话,如孟春阳光,我已然感觉,自己的过去冰雪一般,一点点在消融,经过五年的生死徘徊,我终于新生……
正在想着,忽然马车停了,同时,有人在外面高声道,“禀小姐,血莲谷的人在前头,把路拦了。”
千里姐姐朗声道,“知道了。”回头对我说道,“跟我下车,姐姐带你长长见识。”说完,拉我掀开车帘下车,旁边马上有人,为我俩披上披风,深秋之夜,还是凉意深重的,有些冷,我不由拉紧披风。
夜色中路径昏暗,不远的对面站着一堆人,穿的都是红色的衣裳,在夜色中诡异非常。
“血莲谷薛九、柳媚儿见过城主小姐。我等恭候多时了!”领头的一男一女似乎还挺客气,但可以听出其中杀气。
“原来是血莲谷的血刀双煞,这月黑风高,二位坛主等在此处,有何贵干?”千里姐姐的长发在风中飞舞,若有若无一股清远幽香。
“难得城主小姐还晓得我俩。今日在小山镇,我的手下多有得罪,薛九在此赔罪了。”那男的向前走了几步,我借星月之光模模糊糊看见他的脸,竟是惨白如鬼,一双眼睛盯着千里姐姐,让人生厌,我的心不由收紧了。
“赔罪就不必了,倒是我失手伤了你们几个人,失礼了。梅花城和你们的血莲谷素无恩怨,今日之事定是误会,我们各退一步,就此作罢。好了,我们还要赶路,请给个方便。”
然而对面的人并不想让路,另一个红衣女子也上前几步,这个人极瘦,脸色青灰,却又画着很重的妆,妖艳里透着恐怖,我不由怀疑这些,是不是地狱里出来的鬼怪。
“城主小姐,我们今日在此恭候大驾,自然不是说白天的事,如今江湖传言,梅花城一夜之间灭了铁马山庄数百条人命,此时江湖大小十三个帮派正在联络江湖各路人马,群情激奋要去找梅花城的麻烦,您是明白人,这对梅花城,可是一劫啊。”鬼一样的柳媚儿笑起来,看上去更加吓人,“恕我直言,眼下之计,唯有与我圣主合作,联合我们六大圣坛,方能助君一臂之力。”
千里姐姐微笑着听她说完,便开口道:“你说完了?可以让开道路,让我们赶路了么?”
“城主小姐是不给面子了!”薛九面沉似水,隐约要发怒,“你们梅花城不过弹丸之地,就算武功都有些斤两又怎样?还不是缩在北地?依我看,那些传说不过是浪得虚名,云逍遥那老匹夫……”话还没说完,我感到一股劲风嗖地从我面前飞去,那薛九发出一声惨叫,双手捂着眼睛狂叫,血从手指缝里汩汩流出。
是温婉的千里姐姐?可我只看她柔软的笑容,素白的衣裳,身上没有暗器啊?正诧异,柳媚儿已经从薛九的眼中,取出两个手指头大小的利器,在手中不一会儿就化为血水!!
“玄冰真气!!——城主小姐息怒,息怒啊。”柳媚儿意识到危险,整个人顿时失了锐气。
千里姐姐还是微笑着说道,“这只是个小小的教训,是他出口不逊的下场。梅花城没心思管你们这些江湖争斗,也不想和小桃源的人扯上任何干系!不服的可以再上来,否则,就——滚!”
最后一句,却是冷冷的了,美如仙子的千里姐姐,温婉中透出的杀气,让人望而生畏。柳媚儿扶着薛九,唯唯诺诺地退了开去,一行人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姐姐,你的小剑藏在哪里啊?”再次启程后,我在车上奇怪的问。千里姐姐伸出双手,我看那上面光洁如玉,但随即一股寒气散出,她盈盈一握,手中竟多了几个晶莹的冰凌,我取过一摸,是冰凉刺骨的,这是冰?
“姐姐还可以凝出一把三尺长的冰剑呢!”千里姐姐的声音柔和动人。
我吃惊无比,这样的武功,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无声无息地杀人么?
梅花城,真的是个可怕又神奇的地方。
马车赶了一夜的路,在黎明停了下来,千里姐姐说要休息,我一看,此处下去临近条大河,河对岸是片茂密的林子,秋色浓重,叶黄似金。朝霞在河水里粼粼闪光,水声淙淙,远处一望无际没有人烟,在哪里休息呢?何况这里有什么吃的呢?
下边的人去准备了,千里姐姐笑着问我饿不饿,我点点头,从铁马山庄出来快一个月,我还没有吃饱过,千里姐姐的话让我的肚子一阵咕噜乱叫。
千里姐姐说道:“看我给你打点儿野味!”说完竟然跃身渡河而去,直奔那边的树林。朝阳升起,疏林素寒,给她的背影蒙上一层瑰丽。我从未见过仙女,但传说中的仙子不过如此吧。轻柔的长发,轻盈飞舞的身姿,恍然飞起,像一片羽毛凌波而去,波光粼粼的河水,倒映出她的惊鸿一瞥,随即她轻柔一点水面,漾出微微的涟漪,人已在对岸了,转眼她闪身进了林子,我坐在这边,望着别的人也在忙,奇怪,为何这些人都不再和我说话了呢?我时而偷偷地望向香儿,她也只是远远望我,不曾走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顿时觉得无趣,我起身沿着这条堤岸向远走,别人也不来拦我,只是听见那个叫雪姑的女人,在我身后半冷不热地喊道:“小姐,莫走远了!”
我没有应,脚下不停地走了大概几十步,回头发现不知不觉拐了弯,这边已被树木阻挡,看不见马车、马匹,还有梅花城的人,却只有一条苍凉的古道,沿向远方。除了西风真真,这里静的出奇,我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气息,暂时放松紧张的思绪。
忽然,身后一阵风声,不知哪里伸过一条手臂,抓住我的胳膊,我下意识要惊叫,因为这里离马车不远,我若叫起来的话梅花城的人会马上过来。但我随即被那只手捂住嘴,我惊恐睁大眼睛,眼前哗啦展开一张画像,画上的人,俨然就是自己。
拿画像的手缓缓放下,是一张俊秀的少年的脸,我凭直觉感到这个人我见过。
“别叫,我不会害你。”
这声音?分明是那个藏身树梢的少年!我错愕之下,一时也忘记叫喊。少年已开口问道:“喏,画上的是不是你?”我点点头,他笑了,放下捂住我嘴巴的手顽皮地道:“现在江湖上到处是这张画,大家都想杀你呢!”我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他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口笑道:“看来咱俩还真是天生一对,都是被人追杀得到处逃跑的。那,将来只能娶你当老婆了!”我一听这胆大妄为的话,脸顿时发烫起来,心下砰砰乱跳地骂道:“你!不要脸的!”他也不恼,随后又歪着头说道,“有个断了手的,一直在你们后面跟着……那白衣的女子,武功高的很。想活命,记住别离开她,至少在你到梅花城前,她们还不会杀你!!”.
这句话要命,“你说千里姐姐他们会杀我?”我吃惊非小。
他并未正面回答,只接着道,“我是被人追杀大的,所以也奉劝你一句,凡事多加小心总没有坏处。不过你别怕,只要你少开口,别多问,是没事的。记住,将来无论何时何地,少说话,别好奇!我这都是好话,你要牢牢地记着!”这句话又让我的心悬了起来,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到底是谁??”我奇怪这个神出鬼没的少年,他的武功和心机真的超出他的年龄。
“这你别问,记着,我还会来找你的,我是……”,他含笑将双手交叉胸前,做了一个飞翔的姿势。我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猛然道:“有人来了!!”
我一回头之际,一阵风声,他已不见踪影……
来去翩然,莫非,他是一只鸟变的不成?
我再回头望向身后,果然,那个冷冰冰的雪姑,已慢慢走了过来,对我问道,“一个人在这出神看什么?”雪姑的冷漠,让我觉得,她似乎对我走出这么远很是不满意。
但我此时身份是主子,于是并不回答她,冷着脸径自往回走,心中还是在想那奇怪的少年,还有他的那些话:要杀我?真的还是假的?难道千里姐姐温柔的对待我,带我上路另有目的?……不会,千里姐姐的笑容在我脑海里浮现,我知道她是真心对我的。
紧接着,脑海里又跳出那句:“那,将来只能娶你做老婆了”我不由脸上发烧。那少年俊秀的脸和含笑的眼睛,自此印入我心底,他到底是谁?为何帮我?
“少说话,少好奇,无论何时何地。”这句话,真的在以后的几年里,保护了我,义父曾当众对旁人说过,之所以对我另眼相看,是因为我是梅花城里最没有心机的人,义父,也许不知道,在进入梅花城前,有一个人告诉过我,在梅花城里明哲保身的方法。
回到马车那里,我发现这里已摆满了吃食,荤素俱全,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准备好,着实让我吃惊:难道,这些都是变出来的么?
千里姐姐此时正在那里,火堆上架着一口小锅,旁立着好几个人,千里姐姐端着一只晶莹的瓷碗喝着热气腾腾的羹汤。我坐到她的身边,她也递给我一只碗,我喝了一口,那羹汤的美味真的是从未尝过。
“这是什么汤??”我奇怪地问,同时也从她的眼睛里寻找那少年口中的杀气。
“这是喜鹊肉的羹汤。”千里姐姐的话,不知不觉让我的心一紧,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喜鹊?那可是祥瑞的鸟啊!”
“喜鹊最是口蜜腹剑,听上去总是给人报喜,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喜事,献媚取宠。”千里姐姐甜美的声音不急不缓,听来像是在指桑骂槐,但我听出不是冲我的,因为我从不会报喜。
正在这时,一个人被绑了上来,我吃了一惊,那人是秦广平,这个铁马山庄金铃八骑之一的年轻人,此时栽倒地上,浑身是土,眼神恨恨地望着我,好像要吃我的样子。
“这个人,竟想在林子里暗算我,当时有却几只喜鹊叫得好响……我真恨透了这说谎的鸟,所以逮了来做汤....你是铁马山庄的人吧,跟着我们干什么?”千里姐姐望着秦广平。
“你们梅花城,暗算铁马山庄,杀人如麻,就是她!...”他说的当然是我,“混入山庄作内应,一夜之间,将山庄化为坟场,但只要我还活着,我誓死报此大仇!”
千里姐姐闻言冷笑道,“你要报仇?……金铃八骑的人,都是你这样的功夫底子么?那我们梅花城,还用得着暗算?……不过你要用暗箭伤我,却是不能饶!”千里姐姐说完,我已经看见她纤纤玉指上,夹着一支晶莹的冰凌。
我知此事我脱不得干系,忙道,“姐姐,慢动手,看他半个废人,就放了他吧!”
千里姐姐笑道,“丫头,他可是冲你来的,杀气这样重,早晚是你的祸害,不如姐姐替你解决了他。”
“姐姐武功这样高,在姐姐身边,我不怕!!”我急于救下秦广平,忙继续阻拦道。
“好,那就放了他,让他继续在你身后追杀你,你也真有趣。”千里姐姐笑着亲手解了秦广平的绳子,轻声喝道,“去!!”竟一甩将他甩进了河里。掉进河里的秦广平浑身是水,站又站不起,狼狈之至。我知道这是对一个会武功的人最大的侮辱。他踉跄上岸,站在对岸向我喊道,“妖女,今日受辱之仇,我一定会报!!”声音久久回荡,我闭上了眼睛。
能救活一个人,总是好的吧。
那一天,我们都没有赶路,除了吃喝填饱肚子,就是在马车上休息睡觉。天黑以后,队伍才启程。黑夜里,四顾茫茫,只有马蹄声,车轮声,我感到自己走在一条恍恍惚惚的路上,不辨东西。千里姐姐也不再开口,我也不想多问。想来,此时江湖该已经开了锅,而路上竟然这般静,没有拦截和追杀?
模模糊糊中,我睡着了,天亮后,又在一个新的地方。这次,是一个市镇,整整一天,千里姐姐带着我在这市镇上闲逛,这里买卖繁华,人流如梭,每个人脸上都是笑脸迎人。我感到这里几乎是太平世界,没有饥饿和流浪。
天黑后,再次赶路。马车上,我只听见马蹄声单调地响着,没有人说话,我不知道在走向哪里,因为赶路时,总是被浓浓黑夜包围。我觉得世间一切都已不复存在,而这一队人马静静走在不知名的蒙昧之境,回头,看千里姐姐清澈但无底的眼神,她似乎一直在看着我,只是,我读不懂那眼神……这样夜行昼停,走了整整十天。我明白了,这样的夜行晓宿,是为了不让我知道去梅花城的路……想到这里,我不由有些心悸,去梅花城,我是去求生,还是真的去送死??
一路上,我觉得危险就在身后,但不知为何,总也追不上我们这只小小的队伍。后来我才想到,这一路,该似乎被千里姐姐下了障眼法。于是,江湖,被甩在后面了。
那天拂晓,千里姐姐说一声“到了”。我撩起车帘,寒风刺骨,入眼一片荒凉。
到了?这就是梅花城么?可放眼望去,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原,就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棵枯树。我还以为这里是梅花成林的城镇,却是个这样的地方……站在这里,只感到空旷无比,风无边无际地刮过来,我的头发被吹得乱飞,虽然披着斗篷,浑身也打颤。
“闻到了么?”千里姐姐轻声问道。
“什么?”我很奇怪。
“梅花香......”
说实话我没有闻到,但就在她说话的同时,我闻到了,梅花的香气,幽远,轻灵……
但我继而吃惊地睁大眼睛,因为,我看见眼前已经不是荒原,而是,而是我家的后院!那条斑驳日影的小路,还有娘亲在那圆拱门站着,笑盈盈地,似乎在等我,我不由眼泪流了下来,我又回家了,为什么这样悲伤?因为我知道这只是幻觉,只是幻觉。
“懂得流泪的人,心还是真的。”
千里姐姐的声音在我耳边恍惚响起,我迷迷糊糊抬起头,看见天上的云,那样飘忽,似乎在飘向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是我的过去。
我深吸一口,梅花香更浓了,但我已不再伤心,因为我涌上心头的恐惧掩埋了它,火!我看见冲天的大火,血一样被照亮的梅花……水!冰冷的水塘,让我们瑟瑟发抖……小谷手上紧紧握着半个包子,带血的手……还有那只大狗,发狠地狂吠!!我惊惧不已,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躲。
我终于知道,是这诡异的梅花香在作祟!
这些幻觉,这些可怕的往事,为何要让我记起?!
真实的幻觉,是让人如此心痛……
渐渐地,我迷失了自己,仿佛身在在铁马山庄的水牢里……又仿佛在那个血云翻滚的夜晚……也仿佛,在那个狭长而昏暗的逃生密道里,不知走向哪里……我的心在煎熬,谁知道我到底错在哪里?为何会被死亡的阴影追杀了这么久?……
我想起了死在自己刀下的人,我不想杀,但我为何会杀?我记不起了,我的手也有血,可我从未想伤害任何人,我到底为何会如此?……
我撒谎,我挑起纷争,我让铁马山庄一夜灭亡,我让断臂的秦广平,誓死追杀我!
一切一切在我脑海涌到眼前,一幕幕交错出现,撕扯着我,我头痛欲裂,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终于受不了了,埋下头,在这无边的痛苦面前跪下,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呼喊,化成热泪,在视线模糊里,一切的景象,在我眼里晃动成离奇的光影。
“在梅花城,谁也说不了谎。”
我在进了梅花城以后才知道,因为这梅花香,就是人的心,它能将你的心展示给你自己看,一个真实的自己。你的痛苦、仇恨、悲伤,甚至邪恶的意念……
“你来梅花城为了什么?”哪里飘来的声音?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我忘记身在何处,但我真的很想活,我害怕死亡,虽然它如影随形地跟我这么多年。正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我的,我抬头,天地旋转终止,身形稳住,幻影消失了……我愣了,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让我眩晕,待我眼前又是荒原枯树时,千里姐姐微笑着说道,“好了,我们可以过去了!”
紧接着,我们向前走,那些枯树还是立在那里,瑟瑟风中。
“不要小看这树,这是我们梅花城的宝贝。叫幻影梅花。它很有灵性,能看透你的心呢!若心中有鬼,再高的高手,也走不过这片荒原,就会疯掉。进梅花城,心要干净呢……”我信了,因为我已经见识过了。
看来,人最大的敌人,真的会是自己的心。
绝高的武功,古怪的性格,还有这诡异的梅花树,梅花城,又在哪里呢?它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半晌,我们才走过那片荒原,我看见眼前是一片水泽,水泽上阡陌交通,衰草逶迤,大概方圆有十里开外,水泽尽头,隐约是一座山,山势并不险峻,但绵延到很远,朝阳下,很是巍峨,还可以看见那山腰依稀人家,隐隐炊烟,我想,该是梅花城了吧。
千里姐姐带我走上那片水泽,对我说,“我走哪里,你就走哪里,不要走错。”我点点头,走上去,感到脚下软软的,很舒服。不久,走过那水泽,千里姐姐才说道,“刚才那水泽,看上去平静,下面可是深不见底的淤泥,走错了踏进去,可是没救的。”
我又一次打了个寒颤。
来到山脚,一条山路弯弯曲曲通向山上,仰头却见郁葱葱都是耐寒的松柏成林,遮住视线。上山的路,无比惬意,风吹松涛,发出幽远的低吟,掩映蜿蜒的山路,恍然世外。阳光离合,流动的清凉带来秋意阵阵,身后,那些随从牵马赶车,一路并不寂寞。
来到山头,回望身后,竟是一片苍茫了,似乎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好个荒凉的地方。夜行晓宿,我并不知道来时的路,看来,他们也不想让我知道……
炊烟近了,我们来到山头,恍然望见的是一个不小的村镇,房屋依山而建,有的密集,有的疏疏落落,虽是村镇,每座房子却相当气派,其间来往的人,穿着干净整齐,神情也是如千里姐姐一样,平静、祥和。
这里是梅花城?
千里姐姐接下来的话却是,“此地不是梅花城,只是城外的忘忧村!”我吃惊地望着千里姐姐。她对我说道,“一切从外面来到这里的人,不准直接入梅花城,必须先待在忘忧村,我先回城去,时机成熟我会来接你。”
我,香儿,都留在了这里。冷伯很想跟千里姐姐走,但是最终还是被留下来。看着千里姐姐带着一行人翻过山岭,渐渐远去,消失在松涛林海,我突然很寂寞。冷伯的神情更落寞,他当年前究竟做错什么?至今仍不能被原谅?
忘忧村,环抱山峦林海间,也可以俯瞰下面荒原水泽,能看见那些幻影梅花树,也看得见那沼泽上的荒草。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我们,也不能离开。我望向那条通向山峰那一边的路,却是禁区,如果我们踏足,会即刻丧命……
千里姐姐一走,竟然三年没有露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可以问,其实我并不知道,那时,梅花城也已经面临一场内忧外患。这三年里,江湖也发生着变化,混乱与争斗,越演越烈,世道,也越来越不太平。
忘忧村这里,乍看去和外面寻常的村落没有大的分别,泥墙竹篱,青瓦木窗,松林的清香,卷着远处雪山的寒意,交错的日光,照着平静的山岗。除了每月十五会有人来送食物和日用物什,终年一片沉寂。这里的人,全都是陌生人,大家也许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虽和气相处,却从不深交谈,透漏心事。或许,不是真的无路可退,不会被逼进梅花城。这里,是逃避恩怨的一道屏障。而进入这里,远离了纷争厮杀,却是永恒的寂寞。
我也曾问过别人,我们在这里,需要做什么。
他们只告诉我,说: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忘记。忘记自己的过往,忧愁、爱恨,都抛掉,才能一身轻松地走进梅花城。那是一个,你进去后,就不能再出来的地方……
那么,我未报的家仇、失踪的哥哥小谷,我这十三年的经历,都要忘记吗?
进了梅花城,就可以从新做人?
我掌心能握住的名字,也将化为乌有。
我心中不停默念着:冷小唐、冷小唐。用树枝写在地上,抹去,再写,再抹。
最终,在无人看见我的角落,捂着脸悄悄流泪……
就这样,我开始默默生活在这个村落,夜里,听风过松涛阵阵,白日里,看日升日落。大家都尽量避免与别人接触,因为,谁都明白,有些人终究进不了梅花城,要离开回到江湖,没有人愿意,那是自己。
渐渐地,北风毫无遮拦地来了,飘下了雪花,冬天,来了。
纷纷扬扬的雪覆盖天地,异常寒冷,但我并不怕,反而感到很欣喜。寒山瘦水,天空地朗,我觉得灵魂的超脱。只是,因为寒冷不断涌上来的咳嗽使我难以安眠。
一个寒冷的夜晚,我透过窗口,看见月光在松林间明晃晃照着,心中被不知什么东西牵引着,觉得想出去走走。披上一件衣裳,我就出了门,积雪很厚,黑夜很冷,我觉得只打寒战,但是寒夜的空气让我的心变得平静而欣喜。
我踏着雪,心怦怦地跳,寻着月光静静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林子深处。
四面静静,传来阵阵风声。我心中奇怪,明明没有风啊,忽然,我明白了,不是风,是有人,在月光下练武。
我循声躲在一棵松树后边,偷偷看去:
月光凉凉的,松稍的雪被夜风吹拂,荡起阵阵清雾,松林中,宁静如鸿蒙初开,那个身影,矫健而飘忽,恍若天神,我感觉他的脚步比风还要轻,似乎不想惊动这松林的安静,手上是一支木棍,削成剑的形状,在他的手里飞舞上下,闪转腾挪,舞出凌厉的光影,阵阵犹如风吹松涛的声音飘出,让我看的入神。
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我感到心中无比畅快,回忆着那些剑招,竟清晰地印在脑海,甚至连这永恒的寂寞也变得不再可怕。当时,我竟然忽略了:这个人,根本不是忘忧村的人。
我躲在那棵树后,看那人练武,足足一年时间,没有人知道,就连冷伯和香儿也不知道,因为自从我进了这忘忧村,他们对我的身份也知道十之七八,不再如当初一样敬畏了。
虽然寂寞,但我看见了远方的希望。
我经常在无人时,用树枝重复那些剑招,竟能舞得八分相似。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剑法,更不知道舞剑之人是谁,但他成了我的第一位师父。而且,我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不再总是咳嗽不止。
偷学,到底是很不光彩的,我一直想着,哪天,正式与我这神秘的师父见面,可那人神秘来去,行踪飘忽,让我心存敬畏,也无从追随,直到第二年的隆冬。
还是那片树林,我还是躲在那棵树后,还是那个人。
那晚,月朗如初,但是,他的剑法却变得非常快,我不由自主地跟着比划着,突然头上一阵凉,原来,我不小心碰了树干,一片雪雾飘下,我吃了一惊,急忙屏住呼吸,可那人却朗声说道,
“出来吧,这么久,还不行拜师礼么?”
我心中也恍然,如此高手,怎会不知我在这?原来,他一直在,默默教我武功。我慢慢走出,来到这人面前,他背对着我,但我感到他身上一股孤高与沉稳的气息,让我感觉那是:梅花的气度……他是梅花城的人么?偷偷教我武功,是什么居心?
“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吧?不错,我是梅花城里的人。”这一句话让我吃惊非浅,他竟然也知道,我在想什么?
终于,他转过身来,我看见的是一位慈祥的长者,看上去四十多岁,借着月光,他的眸子透出一股淡定与深邃,和千里姐姐竟然一模一样,再看容貌,也很神似,他难道是梅花城主?
“好,果然是冰雪聪明的,千里的眼力不错……你没猜错,我就是梅花城主,云逍遥!”
那句话本是柔和的,但一时间,我心中突然升起无边敬畏,慌忙跪倒在地。
“起来吧,你本该,是个倔强胆大的丫头啊。”城主笑道。
“城主,我有罪!”我不知该说什么,的确,我够胆大。城主这话,是在提点我的胆大妄为吗?
“天意!看来你与梅花城有缘,当时你自作主张,定了你我的父女名分,却是有名无实,今天你我又有了师徒之分,学了飘云剑法。以后,你就真的是我云家的人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成为城主的义女,谎言,却成就了我——我真的成为脱胎换骨的,鱼玄裳。
义父说我,有习武的天分,此后的两年,在义父的教导下,我的武功进展神速,很快学会飘云剑法的全部十二式。而且内力也提升不少。当我舞动木剑飞腾时,终于找到了失去已久的自己。
松林深处,夜黑月冷中,从此多了练剑习武的我,我心也在挥舞中狂热跳动,那种力量,叫希望。
“流云出岫……”
我挺剑凌厉刺出,双腕力发,同时舞出无数剑花,先发制人。
“彩云翻飞……行云解袂……好!”
我拧身反刺、斜披出剑,紧接后退,腾身而起。今天练得是十二式里最难的几招。义父在一旁引导,我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一般使出来,义父感叹我是个练武的奇才。
其实,我知道,不是什么天分,是我有惊人的毅力和耐力,这都要感谢这些年的经历,虽然,不堪回首。
当我收式落地,我看见义父脸上的笑容,我擦擦汗水笑了,内心的灿烂胜过头上艳阳。那时,是我到忘忧村的第三年,当秋天来时,我在清澈的溪水中,洗着自己的脸,却发现水里倒映出的脸,似乎和以前大不一样了!那是一张很好看、很好看的脸。
我半天才恍然,原来,我已十六岁了,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阳光无限好,忘忧村还是一片永恒的寂寞,与世隔绝,漠视红尘,但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助的小女孩。
有时,仰面躺在松林中,我嗅着泥土的芬芳,望着空中飘舞的云,听着涌动的松涛阵阵,送来悠远而深沉的音律。风吹长发,我仰望长天,身体里一股力量升腾,让我张开双臂拥抱天空,指尖感到风的清凉。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闭上眼,似乎看见满眼繁花在向空中蔓延、伸展,灿烂而温暖。
那年的秋天,我真正的走进了梅花城,而鱼玄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天,我独自在屋里静坐,仔细修炼着义父教我的内功心法,忽然一人走了进来,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身材瘦小,衣衫褴褛,在忘忧村我见过他几次,他总是远远低看着我,那时我曾用力地想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是结果是,我真的不认识他。
何况,在忘忧村,大家都不甚交谈,所以,我也没有去留意他到底是谁。可是今日,他却是主动走进我的屋子,我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等他先开口。
“你,是不是在偷偷练武功?”那男孩子开口说着。
“与你何干?”我反问一句,他怎么会知道我跟着义父练武功的事,可以说,这件事是非常隐秘的,我总是在深夜大家入睡之时,才会出去的,一直无人发现。
“你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来替人传个信,信给你我就走。”男孩子呵呵笑着,看上去毫无敌意。
“谁?”我好奇地看着他。
“外面的人。”他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你和外面的人有来往?你是什么人?来这什么居心?”我猛然从榻上站起来,几乎是厉声说道。
“好大的脾气,在审讯我吗?”他瞪着眼睛道,“我是和外面的人有来往,但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多话,因为我知道你很多过去的事,包括,杀死初云子……”
我大吃一惊,他怎么会知道这些?那个绝望而黑暗的夜晚,我今生第一次杀人,杀的是一个与我无冤无仇的人……但是那件事,只有铁马山庄的人知道,他又从何得知?
“若不是他求我,我也不会帮这个忙.”他仍然捏着那封信,“你拿不拿?”
我伸手接了过来,迟疑着,他看着我道,“你不看信么?”
我狐疑地打开那封信,那却是一张白纸。
“他说你看完信后,给他个回话,我还在等呢!”男孩子扬起脸来看着我。神情很是泰然自若。
“你耍我?!”我冷冷地看着他,其实,我已经动了杀机。因为,如果让梅花城里的人,知道我杀死初云子的事,那么,很多事都说不清了。
他似乎也在防备着我,已经退到门口,同时冷笑着说道,“你最好别动手,如果打起来的话,对你没有好处……你的功夫底子,我知道。”
我也渐渐冷静下来,因为如果真的对他动手,那意味着,义父教我武功的事会被人知道,那么义父的良苦用心就白费了,他无非是不想让梅花城里的人怀疑我的身份,他在努力将我培养成鱼玄裳——那个本身深不可测的梅花城城主小姐,而不是靠在忘忧村才刚开始学武、身份可疑的小孤女。
我闭上眼睛,缓缓地对他说道,“谁给你的这封信?”
“他说,你是他老婆。”男孩子一句话,我马上想起一个人。就在我想到那个人的样子时,那白纸上却忽然有了字迹,我万分诧异地看着那信,仅有短短四句话,
“忘记过往,做鱼玄裳;
见到故人,不要相认;
城中是非,明哲保身;
三年以后,重逢有期。”
是他?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可以和忘忧村的人自由通信,那么他为何不自己进忘忧村?
一连串的疑问,让我心里乱作一团:故人?我会遇见什么故人?是非?城中又有什么是非?他似乎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而我,对一切都蒙在鼓里……
那个神秘的少年,临别时他双手交叉胸前做飞翔姿势的样子,我总是在脑海里回想起,想到他说过我是他老婆,我不禁有些脸红。
“喂,看完了,回话呢?”男孩子又缓缓走过来。
我想了想,冷笑一声才说道,“你告诉他,我的事,不用他管。”男孩子楞了一下,但是随即笑了道,“我会告诉他的……我们马上就要进城了,你记住,你不认识我,我们也从来没有说过话,你明白么?”
我点了点头,但还是问道,“既然我是鱼玄裳,你是谁?”
他又愣一下,随即会意笑着道,“我是虫不知,我们会再见的!”说完他退了出去,我继续坐下。他知道我们快进梅花城了,忘忧村似乎还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却洞悉城里的一切动向……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孩子。
虫不知,这个名字,该是假的了,但是好歹也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但是那个惊鸿一瞥,只有两面之缘,却一直对我十分关心的少年又是谁?我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如坠雾中的我,觉得江湖的水,太深了。
梅花城,到底是避风的港湾,还是又一个是非漩涡?
“三年以后,重逢有期。”
三年?他难道未卜先知,知道三年后,我们就会重逢?而重逢时,他就一定认得出我?毕竟,那时,我们已经分别六年,物是人非,那时的他,又是什么样子?
窗外,秋意萧萧,松林里传出悠远的松涛声,我似乎闻到一股遥远的梅花香。梅花城,我终于要走进这个充满神秘的地方,而我心里的疑团,更让前方的路扑朔迷离。
暮秋时节的一个早上,我们这些忘忧村的人,终于离开这个地方,被带领着顺山路鱼贯而行,似乎真的要去梅花城了。
雾很大,一路上如在飘渺梦中,只有树林静立在雾里,就像在注视我们的人群……没有人说话,虽一起生活了三年,却仍然是陌生人,每个人都明白,有人必须要回到江湖去,而每个人都希望不要是自己。梅花城究竟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崔嵬而诡异,黑漆漆的一团鬼气?但是我想起千里姐姐和义夫的样貌,断定,梅花城绝不是像江湖传说的一样。
终于登上了山顶,我已经薄汗涔涔,太阳升起的时候,雾气渐渐散了,我终于看见了梅花城的真面貌,此时的感觉是,惊叹,窒息:
山的那一边,是一大片平原,方圆百里,秋日的艳阳下,全然不似山那边荒凉而凄冷,而更像一座繁华的城镇。阡陌四通八达,湖泽波光潋滟,房舍林立在绿野湖泽之间,街道纵横在花木疏林掩映之下。这里少说能容纳上万人,周边一大片田地菜圃、牧园草场,在天高云淡的秋色中,这里俨然是和乐平安的太平世界。正如父亲常讲给我的“大同世界”。所有的房舍都简单而宁和,这里,没有事先认为的半点诡异与神秘……
这是一座遗世而立的城,没有城墙,但是,与世隔绝。平和中透出的是淡然与从容,但是也有淡淡的孤独……
我们这一群人,被人领着来到梅花城的中心,一路上,我不敢抬头看周围,只看着走在我前边的人,花白的头发,那略略佝偻的后背。那背影,写满了沧桑。不知道他有怎样的故事,为何会选择进入这荒芜的城。终究,我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只看见身后规规矩矩垂着的头,面目模糊、显得苍白的脸。与此同时,我也看见有冷峻的目光向我射来。原来我们这些人始终被人盯着。在这个整齐行进,默默无言的队伍里,忽然有一个女孩回头张望,定然会引起注意。
我慌忙低头,躲开那审视的目光。
再次抬头,我看见这里是一片空旷的空地,我们立在这里,对面的石砌高台上,立着好几个衣袂翩然的人,中间的,便是义父梅花城主,还是那样平和沉稳,只是在我眼中多了几分的慈爱。身边还站着好几个人,竟然都是面蒙白纱的,面目不清,但看上去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位最为娉婷绰约的,该是千里姐姐。
我无意中转头,在人群中看见一个人,虫不知,他并不看我,我也恍作不识地移开目光。我心中还是忍不住揣测,他定然不是走投无路才来这里的,那他进入梅花城的目的,又是什么?
台上,城主望着我们,沉静地开口说道:“各位,既到梅花城,必是有缘人。云某不问各位前尘恩怨,江湖往事,也不问各位是否身背血债,抑或深仇大恨。一旦进入梅花城必须守城规,安居乐业,不问前事。梅花城定然能保他周全。自此,江湖恩怨一笔勾销。不过,有言在先,梅花城有三大规矩:一、不用从前的名讳,不向人提前尘往事,违者视同各派暗探,杀!二、不得私自离开梅花城,违者视同奸细,杀!三、不得自恃武功高强为恶,违者废去武功,逐出城外!各位,若能守此则,留下,否则,我即刻派人送出城。”
没有人应声,看来谁都想留下,走到这一步,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便是心灰意冷,谁也不想回头。否则,忘忧村那三年的寂寞,就会让人望而却步。
“好,现在要试试各位的武功。”城主回头叫人送来一面鼓,样式古拙,隐约有沙场峥嵘之色。那鼓放在台中央,同时一口很大的钟被抬上来,城主随即说道,“各位该知道,梅花城能留下来的,自然是人中精英,自我敲鼓声起,各位想尽办法击倒身边之人,待钟声响为止,胜者留下,败者自便。钟鼓起止之间,生死由天!”
一语出口,我怀疑是听错了!城主前面说这里是与世无争,为何要进城的人,先自相残杀,弱肉强食,这太残忍,太无情了!这大概是梅花城对于入城的新人的规矩,对于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入城之前,先要一决生死,适者生存,弱者淘汰。
我也明白为何城主会偷偷去教我武功,因为这一关,如果还是三年前的我,是绝对过不去的!只是没容我多想,那鼓槌已在秋阳中高高举起……
“咚!咚!咚!”三声沉闷而悠长的鼓声,身边顿时哗然!好几个人已高喊着攻击身边的人,每个人都在施展着自己的绝招,我身后生风,有人用掌推向我,而身侧有人拔出藏好的利刃向我刺来,我已不是当初那个任命运摆布的小女孩,我已有武功了,但我的武功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我愤然闪身躲开这些攻击,望向台上,那些人目不转睛看着我们这些人,似乎津津有味。难道他们也是玩弄别人生命的人么?那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为自己打开一条通路,猛地凝神屏气提足飞身冲出人群上了高台,直奔那口钟,一个年轻人他见我过来,伸臂来挡,立掌如刀,我用左手一把格开他,同时右臂一挥,用拳头击打那口钟!嗡然一声,响彻四下。我的手也有些疼。
台下顿时肃静,每个人都停了手。不过也已然杀得满场狼藉,很多人负伤。
“钟声响了……结束了,不要再打了!”我看着城主大声喊,心中还是怒火中烧。
“哈哈!聪明,真是聪明,我只说鼓声起,钟声止,并未说时辰长短,叫你钻了空子…….不过也差不多了,千里,你看出来了没有?”
千里姐姐已走出来,点了点头,“青城派、莲花山庄、金鹏帮、九龙会以及江南八门的几位高手,就在里面!”
与此同时,身后出现几位蒙面人,已经飞身下了高台,不一刻,十几个人都被拎出来了,摔在台上。
“各位,你们藏的很好,三年忘忧村,也不露形迹,却终于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你们这几个门派派出探子,想混入梅花城,不是那么容易的。”城主云逍遥浅笑道,“我若不用此计,你们又怎会使出绝招相拼,看来事关生死,你们还是不够沉着!”
原来这不过是一场计,在这样混乱的拼杀中,每个人都本能使出自己最厉害的招数,而会露出本派功夫的痕迹。
“伤者即刻就医,这几个人送进沼泽,自生自灭……还有,这个女孩,”义父拉着我,“是我的义女鱼玄裳,我这几年一直派她到忘忧村,今日回城,大家都见过了。”城主说完这几句话,对我点点头,拂袖而去,我这才明白,这不过是查找奸细的方法。留下的人,就是梅花城的城民了。
义父大庭广众公布我的身份,算是给我一个真实的城主小姐名分,这一句也昭告天下:鱼玄裳,回不了头了。从今天起,冷小唐,便是我前世的云烟了。
看着那几个人,江湖上的武功高手,在这里却毫无反抗的余地,梅花城的武功何其高深。进入那片沼泽,我也明白,死路一条,那无边的软泥水泽,会吞掉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不由打了个寒颤。又想起那几条城规……
“裳儿妹妹,爹叫你同去含香堂呢。”是千里姐姐,她站在那,已解下面纱,还是那样美丽动人,这一声妹妹,多么温暖,我知道,我又有家了,我的生命,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随着千里姐姐,离开那空旷之地,走向了花木掩映之下含香堂。其实那空旷的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香雪海园,后来开满梅花。只是那时,还只是一片寂寞的荒凉。含香堂里,或坐或立,已然都是人。我目光扫过,却万分意外遇见了一个故人,一个我这几年一直思念的人:小谷!只是这时,他也不是他,他此时是梅花城身份仅次于千里姐姐的九公子,鹿青崖。
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已是十八岁的英俊少年,衣着华贵,举止优雅,俊秀逼人,丰采不凡。但我认识他的眼睛,那种眼神,和我的那样相似。他坐在城主身边,悠闲喝着茶,只抬眼看我一眼,又低头,带着漠不关心的神色,和身边另外几个年轻人低声谈论什么。
我只好沉默地移开目光,顺便打量我现在所在的地方,这里宽敞明亮,摆设和装饰却非常古朴简单,显得很空旷。这里,真的是传说中的梅花城?我觉得,比平常百姓的住宅好不到哪里去。
那边,义父正在夸我,也正式宣布我的身份,我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都是他的义子义女,原来只有千里姐姐是城主的正牌女儿,而他的义子义女很多,怪不得铁庄主会相信我的话,因为确是无从考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只是扫了一眼,没怎么看仔细就把头低下了,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是眼杂心杂的人,毕竟有人提醒过我,在梅花城,要明哲保身……其他的,城主还说了很多,只是我听不进去了。
小谷的出现,让我很意外之于,心绪大乱,惊喜又有些隐忧。他怎会在这里,这三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没有经过忘忧村,而直接进入了梅花城?
当晚,我被暂时安置在一间屋子里,安静温馨。但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心中有很多话要和小谷说,但他今日看我的眼神,让我不敢去问他,何况他此时在哪,我都不知道。初来乍到梅花城,这里对我而言,就是迷宫。满腹心事,也不知该对谁说,一幕幕往事在我心头缠绕,久久不散,我夜半坐起,抱膝沉吟,对着无边的夜色,窗外浅吟低唱的风声。忽然,一阵笛声传来,是小谷的笛声,他的笛声的太熟悉,就算时隔多年,我也能听出。
因为我忘不了那个血色的夏夜,我们如何无助地搂抱在一起,站在冰冷的荷塘里,他如何引开杀手,让我逃走,我们又是如何再相遇,流浪,生存,如何痛心地分开……他的笛声也在告诉我,这些他都记得,但他却不肯承认。
小谷这种仿佛失忆的状态,一直持续多年。
当义父将我带到他身边,介绍给他时,他只是点一点头,叫我“裳儿妹妹。”轻描淡写,真的就像是第一次见面,完全没有当年的相依为命的感情,我不愿告诉他自己的心痛,但我的眼神他肯定看的懂。
多年后的大动乱,他无助之下,凄凉地叫我,“小唐,你得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那时,我背对着他,泪水流了下来,他原来一直记得我的名字是“小唐”,一直记得……
一贯冷漠的鱼玄裳,实际上,是那么在乎他,因为,我一直当他是亲人。我可看不见这世上任何人,却不能看不见他,但这些,他真的能理解到么?为何要等到生死攸关才肯摘下自己的面具,承认我这个亲人?
虽然小谷在我们之间划开鸿沟,我还是快乐的,梅花城的光阴,给了我太多的美丽与惊喜。如今想来,那里,该是人间最美的地方,就是光看那清风细草,夕阳如画,就让我的心充满温暖。历经生死劫难的我,终于有了一个栖息的地方,我终于摆脱了死亡的阴影,这里,是我的乐土了。
“梅花在心里,梅花在城里,城在江湖里,城,也不在江湖里……”这句话,是我对梅花城的诠释。
这里全没有江湖传言的诡异、邪恶,这里是如此简单,如此平静,城中农舍林立、店铺交错,还有农田、树林、鱼塘,田野里,有劳作的农夫,山坡上,有放牧的牛羊。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仿佛世外桃源。但是我敏感的心也隐隐知道,这里其实藏龙卧虎,只是摄于义父的威严,才会平静。义父是维护这里宁静祥和的主宰,但若有一天……我不敢去想。这平静之下,其实暗潮汹涌,最不平的是人心,名利心、权欲心,简单与平静会持续多久,无法得知。但我还是享受了长达三年的安乐生涯,这三年,是我人生最轻松的三年,让我忘却忧愁。
按着梅花城的规矩,第二天,我便有了一个贴身小侍女,当一大群女孩子站在我面前要我挑选时,我一眼便看上了一个女孩,她不过十四五岁,容貌俊秀,笑起来那样沉静如水。我一见如故,留在了身边,这女孩,便是若漪。
当天,冷伯和香儿自此失去了消息,也没再看见那个神秘的虫不知。
若漪很少说话,只是默默等待我的吩咐。初来乍到的我,对梅花城十分好奇,这里的花木似乎种类繁多,很多都是珍稀品种,但却少有梅花,我对这里为何叫梅花城而奇怪。若漪自幼生在这里,自然知道的很多,却从不多言,只是告诉我一句,那就是,“城主夫人曾经很喜欢梅花……但千里小姐出生时离开人世了。”
原来,城主也是个痴情之人,以千里姐姐如此美貌,可知当初的城主夫人是很等美如天仙,心下不由羡慕。
“小姐,来,若漪为你梳妆。”若漪拿来镜子与象牙梳子,还有一支凤头银钗。
“梳妆?”我一时糊涂了,“我为何要梳妆?”
若漪不由笑了,“小姐喜欢这样蓬着头么?这样怎像个大姑娘?”她用手拨弄着我垂到腰际的长发。
“是啊,大姑娘,我都十六岁了……”我心中一阵凄凉,原来,我在江湖里生生死死已经是八年光阴。
若漪熟练地为我绾头,梳妆,又给我换上一件浅红色的衣裳和月白色的外衫。当我站在镜子前,不由很吃惊。我几乎不认识自己了:这个,是我么?
乌黑云鬓,闪闪凤钗,明亮的眼睛,泛红的两颊,高挑的身姿,我真的不是秋千架上的天真无邪的冷小唐了,这张脸告诉我,我已经脱胎换骨。
“小姐,好漂亮啊!怎么,您从前从不梳妆么?”若漪对着镜子里的我赞叹道,然后疑问地说。
我,梳妆?我不由心中一酸,用手摸摸头上的凤头钗,低头咽下眼中的泪水……
钗头凤——红妆
江湖路,韶华负。
乱红沧海飞云暮。
倾城舞,朱颜误,
梦里相逢,鹊桥难渡,
怒,怒,怒。
人何处,梅花渡。
浅池游弋君相付。
前尘顾,烟迷处,
传世惊奇,半生谁慕?
苦,苦,苦!
多年的漂泊漫长而苦闷,无以为记,早已忘记人世。但进入梅花城,很快,我的日子变得生动起来。相处不到几日,若漪与我渐渐熟识,便话多起来。我从若漪那里,得知梅花城的一些今昔。
那日黄昏,云霞很美,我说想四处走走。我知道梅花城很多地方是禁地,所以我故意说不知哪里比较清静,想去看看晚霞,她会意地告诉我有一片湖泽,就离香雪海园很近,而且离我居住的梦鱼轩有一条安静的小路,可以边走边看,她很聪明,知道我想问她点儿什么,一路安静的陪着我等我问。但是那条小路上,我没有开口,我不想让她觉得我问的东西是见不得人的……到了那湖泽,水天一色,寸心无尘。
走在那片湖泽旁边,水光离合,清澈无比,映着碧蓝的天幕,西方,暮云横斜,宛如一片仙女遗留的羽衣。
“梅花城,这名字是怎么来的?”我缓慢地问道,眼睛看着那片云霞。
“城主夫人喜欢梅花,所以希望这城改个名字。”若漪停下脚步,她的脸在云霞里显得沉静而出尘。
“这里原来叫什么城?”我奇怪的问。
“听老辈人讲叫荒城。”
“荒城?好荒凉的名字啊。”我不由感叹,顺便也引出了她下面的话。
“这都是很多年前了,那时,据说城主和夫人很恩爱,城主还说要为夫人在梅花城内外栽下无数梅花,城主经常抱着夫人在悬崖上飞来飞去,恍如仙人一般。”
我不由想起了,冷伯在铁马山庄后山悬崖飞身而下的情景。这梅花城人的轻功,十分了得啊!
“不过,夫人没等到那时,便在生千里小姐时,撒手去了。城主本来很伤心,痛不欲生,谁知,他在沼泽里,救了一个人,一切都改变了。”
“那是一个神秘女孩,叫赤溟儿。听说这女孩真的很美,尤其是那一双眼,摄魂夺魄。只有十五岁的她,不知为何,得到城主的特殊爱护,她却是个城府极深的女孩子,挑起纷争,终于让梅花城内外大乱。”
“啊?”我不由一惊,“是怎样的乱子?”这件事和铁马山庄听到的一些细节吻合了。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只知这次梅花城曾经大清洗,杀了很多人,也赶出城很多人,也就是很多年前江湖那一场大动乱。”
“原来如此,冷伯也该是那时被赶出去,才入了铁马山庄吧。”我心中想到。
“后来,后来,”若漪低头想了一下,“多年后,这赤溟儿爱上一个门派里的年轻人,和他逃亡江湖数年之久,一直隐姓埋名。正邪人马追杀让那年轻人不堪重负,就离开赤溟儿,娶了一个官家小姐。”
我心中一紧,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好像一条隐隐的线指向一个方向……这个方向让我心慌意乱,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将我拉向一个复杂的漩涡。
“赤溟儿很是伤心,后来就消失于江湖了。不过就在差不多十八年前,她跑回过梅花城,她也许是走投无路了,但那时城主没有收留她,倒不是怀恨在心,是因为梅花城的太平岁月来之不易,不想因她一人将全城上万人卷入江湖是非。赤溟儿很绝望,离开时赌咒发誓发了一通脾气,那时才发现她已经身怀六甲了。城主有些后悔,马上派人去寻找她,后来,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当时她孩子已生了,只是她不回来,后来好像死了……就不知道了。”
此时,西天的云,已经褪成灰色,暮色渐起,若漪也说累了,我也没有问太多,我们转身返回我的梦鱼轩。
赤溟儿的事,一直在我心头缠绕,我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与我有关,尤其若漪提及她的眼睛,摄魂夺魄的眼睛,
从此,我总在梦里有个模糊的影像,如在水中,那么不清晰。心中一团迷雾,仿佛是个人的影子,但不甚清晰。
渐渐,窗棂外树影离合,风吹送来的寒意。我知道,冬天要来了,梅花城的第一个冬天,对我来讲,是生命中的奇迹,这个冬天,我没有感觉到冷,而是一段诗情画意的光阴。也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个冬天,尽管梅花城里,花带寒意,但心里充满快乐。很多年后,我都在怀念这个冬天,心无旁骛的我,在梅雪松风里快乐地起舞,这个冬天沉醉了我,我忘记了自己的一切烦恼,也许是经历生死以后,对这段来之不易的岁月倍加珍惜。
赤溟儿的眼睛,在我梦里回荡,有时我心下疑惑,她究竟是谁?二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带着我心中这个疑团,我迎来梅花城第一场雪。
初雪纷扬的时节里,我正式被拜为梅花城十二少主之一。
我还记得当初千里姐姐说江湖各派即将围攻梅花城,但是这里一直平静的如世外仙境,甚至落雪有声。虽然秦广平誓死要杀我的话让我如鲠在喉,但是,我知道此时我是安全的了。
三年前那场大乱,是怎么平息的呢?梳妆的时候,我问若漪。
“小姐问三年前?那些人根本就进不了城,在荒原那边就乱了阵脚,还起了内讧,最后不战而败,已作鸟兽散了!……其实他们,原本就没有找到梅花城!”我望着窗外的簌簌的雪花,听若漪兴高采烈地说。
原来是这样。
“我在忘忧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难道江湖好几大门派都是庸庸碌碌之辈么?”我看着镜子里的若漪和自己。
“小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梅花城啊,武功高手只占不到一成,其他都是武功平平甚至没有武功的。只这里的高手,都是绝顶高手,还有,城主善于布阵,堪称万人敌。千里小姐的寒冰阵,就曾经吓退过血莲谷的四大高手呢!”
“原来如此。”我心中顿悟。抬手将银钗插入发髻。今日是授剑之日。从此,我就名列梅花城十二少主了。
梅花城中,香雪海园。
一切显得很郑重。虽然这里名不副实,一株梅花也没有,更不要说香雪成海。雪,是唯一的点缀……
义父云逍遥披着鹤氅端坐在高台上,俯视着台下的我们。他清瘦,但庄严。今天,是我的大日子,今日,我将拥有一把与我生死不离的宝剑。那是义父特意为我打造的,我也将正式跪拜义父,成为少主之一。
我迎着雪,一步步走上台阶,对着义父下跪,行了叩拜之礼,随后,从义父的手里,接过这把冷冰冰的剑,心下却是惶惶的。耳边是义父庄重的声音,“鱼玄裳,自此便是梅花城少主,位列第十位,此剑特为你而制,吹毛断法,可分水火,望你与众手足齐心护卫梅花城,同生死,共进退!!此剑,赐名:尚鱼,切记,手中剑,不可与同门相向!鱼玄裳,你可做得到?”
我抚摩着那剑鞘上娟秀的字迹,心中暖暖的。我高高将宝剑举过头顶,以同样郑重的声音回答道,“鱼玄裳,定然凭此剑,与梅花城同存亡,共进退,与众手足生死与共,手中剑,永不与手足为敌!!”
说完这些,我心中越加温暖,听见身后有笑声,回头,看见的是一双双亲切的眼睛,这些人,从此便是我的姐妹兄弟,我,再也不孤独了。那晚,义父下令,我们十二个人开怀畅饮,不醉无归。
同日接剑的,还有两个人:虫不知,冷香儿。
十二少主,以千里姐姐为长,按“云雪花木水月,龙凤鹿鱼虫燕”排列。据说,这是义父画的一幅梅花图,每收一人,便在画上添上一物,并在城中剑舍内,特制一把宝剑,所以我们的剑,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都在画中,那梅花图,在我们的宿命里。
那晚,我认识了所有人,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兄弟手足。最让我意外的是,虫不知也位列其中,看义父对他的神情也很疼爱,虫不知,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梅花城十二少主:
大姐云千里,二十四岁。兵刃,冰云剑。
二哥雪弄箫,二十四岁。兵刃,斩雪剑。
三姐花亦蓉,二十三岁,兵刃,飞花剑。
四哥木尘衣,二十一岁,兵刃,缘木剑。
以上这四个人,是梅花城里武功最深,义父最器重的人,梅花城四大阵法的阵主,掌管四个方位,也是未来梅花城主的继承人人选。很多人都认为继承人非千里姐姐莫属,她是正牌的城主小姐,武功也是最高的,我知道,如果她做城主,梅花城的宁静将会继续……
其他的人,虽年龄相近,武功修为却差了一大截。
五哥水犹寒,二十岁。兵刃,破水剑。
六哥月无影,二十岁,兵刃,含月剑。
七哥龙玉秋,十九岁,兵刃,翔龙剑。
八姐凤晴岚,十九岁,兵刃,惊凤剑。
九哥鹿青崖,十八岁,兵刃,易鹿剑。
十姐鱼玄裳,十六岁,兵刃,尚鱼剑。
十一弟虫不知,十三岁,兵刃,乐虫剑。
十二妹燕苓香,十二岁,兵刃,问燕剑。
这燕苓香,就是我在铁马山庄认识的小妹冷香儿,冷伯的义女。只是此时,我们谁也不会再提铁马山庄了。因为城规就摆在那里,我们都是没有过去的人
香雪海园,灯火辉煌。花厅之上,酒宴大摆,人声鼎沸,庆祝又有少主加入,其实三年前那场战争真的很精彩,四个年长的哥哥姐姐都参加了,也立下很大功劳。我很想听听这些故事,不是因为好奇,我想从这些事里,找到铁马山庄被灭真相的蛛丝马迹……但是四个人因为有事,不能久待,不一刻便随义父离去,等到二更,那些长辈高手也都走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年纪小的,在一起喝酒玩乐。
短短时间里,我根本记不住这些人的名字和面孔,但是酒是喝了很多。我从未喝过酒,但此时大家都是那样高兴,于是推杯换盏之间,我便喝多了,心下醺醺然,我那时从未认为,梅花城的安危会用得到我去操心,我将这里当成安身的乐土。
当晚,我发自肺腑的开心,开怀畅饮。但是,至于这些笑脸中有几个是真的,有几个是假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的这些兄弟姐妹,并不都是走投无路才进的梅花城…….比如说,虫不知。
此时的他,看上去是个乐天的孩子,全没有当初在忘忧村与我对话时的世故和练达,我静静地看着他,也在默默揣度他的来历,还有,他和那个神秘的少年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要做他的信使?
此时,我心中想着接剑后,将正式入住梦鱼轩,日后该如何与兄弟姐妹们相处,却要掌握好分寸。恰在此时:
“来,十妹,五哥敬你一杯酒!”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我吃了一惊,有些晕眩地抬头,那是一个衣衫华贵的年轻人,我记得他的名字叫水犹寒,是我的五哥,初见我就知道他眼高于顶、自以为是,是个极其自负的人,居住之地,在香雪海东北角的明月湖中,那明月湖状似明月将满,在西南方微微缺了一些,而水犹寒的临水阁就在湖中,三面临水,一面由长长的竹木廊桥连通岸上,七哥龙玉秋的藏龙轩、八姐凤晴岚的化凤轩,都在湖东林旁,六哥月无影的抱月居在湖西南,五哥的临水阁颇有众星环绕之姿,可见他在城中身份不一般,而且他服饰异常华丽,和梅花城的氛围有些不协调。
据说水犹寒在我们这几个兄弟姐妹中,武功也是最好的,但威望却远远不及位列第九的鹿青崖,也就是我的小谷哥哥。因为据说他与城主有一层秘而不宣的关系,所以倍受尊重。我一直在想是什么关系,但不得其解。
此时,见水犹寒举着杯子看我,我急忙起身,举起酒杯道,“五哥,该是我敬你才对啊。”于是举杯爽快地一饮而尽。水犹寒依旧看着我,一副很有深意的神情,慢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还故意亮了一两杯底给我看,我恭敬地笑了笑,起身走到一边,也是为了躲开他,因为我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别有用心。我初来乍到,不想惹麻烦。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惹是非,但求太平。
这是我那时的念头。
虫不知与燕苓香这两个是最年幼的,也是最活跃的,虫儿看上去乐天派,香儿又乖巧懂事。于是他们劝酒没有人不喝,六哥月无影是个身材魁梧、性格直率的,于是被喝的最厉害,开始还能红着脸晃荡,最后直接倒在桌上不省人事。至于七哥八姐,关系看上去最好,相貌非常相似,应该是双生兄妹,酒量也不小,八姐还端着酒累累劝我,不一刻,我就昏昏欲睡,酒在我的头脑里嗡嗡作响,酒醉,其实我一半是装的,因为在这里,我必须保持清醒!
透过笑语欢声,透过酒意微醺,我看见门外雪花絮絮而下,柔和的灯光显出一种温馨,和儿时躲在破庙里,透过破窗看见的雪花,感觉,完全不同……
想到破庙,我望了一眼鹿青崖,他也昏昏欲睡,但那深邃的眼眸里,藏着一抹深深的忧伤,偶尔一动,泪水似乎要掉下来,我知道,那里面,藏的是回忆……但转瞬就又藏回去,笑着接过虫儿的酒,一饮而尽。
他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一定知道我在看他,生死相依的五年,他不会忘,他只是藏起来了,十六岁的我已不再懵懂,我知道:他,是我爹爹的私生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他是我真正的亲人,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血缘至亲……
此时,他却当我是陌生人。我,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人么?我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但是却什么也不能说了……想到这,我不由伤感起来,酒意上涌,我闭上眼睛昏昏而睡,泪水在滚烫的脸颊上滚落。
酒宴何时结束,我已经不知道了,等我醒来,已是次日的中午,若漪一边给我端热水一边埋怨道,“不能喝就少喝,喝醉了还说话,若不是我捂你的嘴把你拉回来,你还会说很多过去的事,这是犯城规的!”
“我说什么了??”我心里一惊,醉意也消了,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
“什么小谷,什么小山镇,什么白衣人的……还好所有的少主都已经很醉了,应该没人听见。”
“谢谢你,若漪,你真好。”我感激地握住若漪的手,要知道,我真的犯了城规,这是很可怕的,我也庆幸若漪是个懂事而机灵的人,她救了我,而我现在想想还真的有些后悔,不该喝那么多的酒……
若漪淡淡笑了,眸子亮亮的。我知道,这个小侍女没选错,从今后,我可以把她当成知己,若漪真的是我的知己。她,更是我的妹妹,一个和我相守一生的妹妹。
再后来的人生里,她一直在我身边,她陪我经历了无数的人生险境,相依为命的姐妹,不过如此吧?
因此,当很多年后,当若漪含笑死在我的怀里,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若漪,如果真的有来世,你还来找我,我在梅花城等你!我们,不见,不散。”一滴清泪跌落红尘,梦起涟漪,难留故人。
行香子——梦若涟漪
结伴天涯,笑探云霞。
酒醉时,梦卷轻纱。
风霜侵骨,飞尽繁华。
忆城中水、池中月、陌边花。
天生孤独,何方归宿。
采莲归、舞剑烹茶。
死生朝暮,目送寒鸦。
恨水无情、云无意、地无花。
自从那次交心后,若漪和我无话不谈,我也应该多了解一些梅花城的过往。首先,若漪向我介绍着梅花城里的高手前辈。这些人的祖辈大都跟随历代城主,保护梅花城的安危,带我回城的冷伯冷墨阳,还有城主夫人的侍女、如今跟随着千里姐姐的那个雪姑,这些人,只是梅花城的小角色。
我不由惊叹,梅花城里的高手该是多么的出神入化。
“早些年,梅花城里的人,分为云、水、梦大家族,城主便是云姓,水姓家族如今有些凋敝了,不然身为水氏家族后裔的水犹寒,也不会做城主的螟蛉义子,还有便是梦氏了,这个家族很神秘,据说是掌管梅花城很多机密,城主一直很敬重他们……如今城里就比较复杂了,城里住着的这些人,有些别看城中有些人看上去普通,却是武林高手呢。比如城南的老木匠楚大叔、香雪海园边上四爷酒馆的四爷爷,原本东南方忘忧山脚牧场的初叔叔……”
说实话,我没有刻意去记这些。甚至平时我也不会刻意四处走动,毕竟我觉得梅花城的大事,都是前辈高手,还有四个年长的兄长和姐姐来办,我只想安逸地过日子。但我没想到三年后,梅花城的安危会落在我肩上,我必须长大,必须力挽狂澜,也从那时起,我的人生不再与世无争,我必须拼,必须杀,必须去算计——那,是血色的岁月。
纵不想多走多看,过了些日子,我也大约知道了城中的大概,梅花城被山水分割,成为东西南北中,五部分,中部房舍集中,树木交错,青石砂砾铺就的街道纵横,城民杂居,相处却是很融洽。最宽阔的一条大路贯通南北,街边有水渠,这里居住着大约两千城民。大路到了北边的香雪海园,便分为小路,纵横开去。义父云逍遥,住在香雪海园之北,与此园有一街之隔的梅雨阁,梅雨阁后不远,便是从城西龙牙山上下来龙牙河,河岸上是听水长亭,义父经常静坐冥思之处。龙牙河从山上下来,分为两路,一路沿城西水道向南直通城南的田地牧场;另一路向东直接汇入明月湖中,明月湖边的水渠,会引出湖水分布城中,但城中的水源,大半靠井水。
虫不知的未了轩和燕苓香的寒香小筑,住在香雪海园西的暖竹园之西。而大姐云千里的舒云楼、二哥雪弄箫的落雪堂、三姐花亦蓉的飞花居、四哥木尘衣的林兮阁,并不在城中。我知道他们的居居所肯定会比较特别,但意外的是,小谷,此时的鹿青崖竟然也不住在城中。
我们的住所名称是义父早就定下的,而我们接了剑,住进这里,也便定下了自己身份和宿命。
梅花城东部,以明月湖东的树林为界。那里向东,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不知多大方圆,它的名字,是木迷宫。这片林子,已是梅花城阵法的一部分。树林向南接着一片沼泽,这片沼泽方圆十几里,直接延伸到东方的明月山脚下。
梅花城南部,方圆平整辽阔,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田地、牧场,农舍交错,直到最南端巍峨的忘忧山,这里居住的人,有五千人之多。山的那边是忘忧村,再外,便是辽阔的未知死亡沼泽……忘忧山脚下,有马场和骑射场。四哥木尘衣就住在山脚下。
梅花城西部,其实是一座开阔的山谷。高不可攀、密林环绕、野兽出没的龙牙山,恍若伸出一只臂膀,隔断了梅花城中部与北部,也挡住北面荒原凛冽的风。龙牙山谷,也颇为开阔,梅花城内很多精干的年轻人,都会在那里操练,组成壮士营,入谷不足半里,住着鹿青崖,而在向里行三里路,住着三姐姐花亦蓉,在我印象中,三姐很严肃沉默,不易亲近,对我也无缘由地有些成见,但看得出她是个非常坚强而睿智的女子,我一直很佩服她。
梅花城北部,西边以龙牙山未界,东面,以明月湖北十里之遥的屏风山为界。屏风山绵延向东与明月山相连,从城中看去,龙牙山仿佛与屏风山相连,其实却相隔数里,屏风山南麓的竹林,住着二哥。龙牙山北,孤单单,住着大姐云千里。那龙牙山北面,便是大片荒原。舒云楼在疏林之中独立,那里除了十几家猎户,并没人再居住。千里姐姐,就带着雪姑和她的使女们,独自面对着,大片的荒原……荒原上,从我进了梅花城,就始终有雾气缭绕,有风的日子,可以看见最北边,是一带银白的山——那是万年大雪山。
说起来,梅花城中的人,最不喜欢我的,当属雪姑。也许是知道我铁马山庄的事,所以,她一直对我冷冰冰的,甚至看见我还会冷嘲热讽。若不是千里姐姐责备了她几次,她对我的敌意恐怕还会更明显的。
而梅花城,确实不能随意走动,这里的阵法奇谲无比,若漪曾对我说过一些她知道的点滴,那就是:
梅花阵起,天地回避。
这一句话,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其实,我那时还不知道,不光是北面荒原上缭绕的雾气,其实群山围绕的梅花城之外,一年四季,从来是缭绕着不知是烟,还是雾的屏障。
大城绝尘世,独立群山中……
梅花城中的第一个冬天。
我的生活还是安逸的。与若漪在信步游走在初冬的黄昏,出神地望着清雪覆盖,玉洁冰清的梅花城,心中充满了喜悦与快乐,灯火初上,明月在天,这是个让人心安顿的地方……那天,我们出了我的梦鱼轩,向西转过弯道,向北直行,从香雪海园东墙走过去,再向西走不到百步,过了一间空房,便是梅雨阁。我忽然想起去,应该去拜访义父,便让若漪先回去,独自信步走进梅雨阁。
进门,挑开洁白的珠帘,一片寂静。迎面看见一张大屏风,上面是一幅美轮美奂的梅花图,在帘影摇曳中栩栩如生,转过去,有些冷清,屋内整洁而雅致:地面青石漫地,平整光滑,墙上悬挂着义父的佩剑和竹箫,桌案上是文房四宝,使整间屋子充满了书卷气。
我缓步走进内室,义父此时正在睡觉,斜倚在床上,脸色略显苍白,看来江湖说他身体欠佳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我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静立等他醒来,顺便环顾四周。
墙上悬挂的,都是一幅幅的美人图,看得出都是一个人,那美人极像千里姐姐,惊为天人,有临风而立的,有信步花间的,有闲坐窗前凝思的,还有翩翩起舞的,形形色色不下数十,画的十分传神,几乎可见眼波流动,笑语盈耳,可见画的很下功夫,这该是城主夫人吧,可见二人的感情何等深厚。
我环视着屋内,最后落在一幅画上,这幅美人图与别的不同,美人醉卧石上,上面有题字,悄声走近一看,是两句诗:
阶前梅花三重影,
石上落鸿恍再生。
这两句诗,我感觉看上去有些古怪,平仄不拘,意境模糊,可到底怪在哪里,也说不清……我正诧异这诗的怪异,义父却在我身后说话了:“裳儿,你来了……“
我忙回过神来,转身施礼,“义父,我来看您,不知道您在睡休息,没有惊扰您吧?”
义父摇摇头,随即笑道“你在看这些画啊?”
我点头,义父笑着说道,“都是我年轻时画的。”
“画的是城主夫人么?”
“对,是问雪。她已经离开人世很多年了,有二十多年了,对啊,千里都已二十四岁了……”义父神往地呢喃。
“城主夫人,真的是很美很美……”我笑着说道。
义父笑了一下,缓缓支起身子,随即问道,“你还习惯么?和别的姐妹兄弟处的好么?”
“很好,大家都很照顾我,我们一起习武,切磋,还一起玩耍。”我开心地说道,真的,来到这里这一个月来,我感到真的很温暖。
“那就好,不管过去怎样,梅花城就是你的家。”义父的声音柔和而深沉。
“只是,”我随口说道,“梅花城,为何没有梅花呢?除了城外荒原上的幻影梅花,我在城里很少看见梅花树,又是为何?”
义父的眼神凄凉起来,望着墙上的美人图,喃喃地道,“没有问雪,还要梅花做什么?……”
我觉得自己不该多嘴了,看着义父凄凉的样子,随即道,“义父,是我多言了,您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便转身准备离去,身后义父却叫住我,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没有梅花,怎叫梅花城呢?放心吧,明年此时,我便叫梅花城内外俱是梅花!”
这一句,让我无比快乐,真的在第二年,梅花城内外真的种满梅花,我的心,被清寒素心的梅花装满。
梅花城,真的名副其实了。每年都有人来投奔梅花城,而梅花城越来越繁华,这里是所有逃避是非的世外桃源,绝世而立,而此时的我,是这梅花城里冰晶寒潭里,自由来去的鱼儿。
我的武功,一直在暗暗进步,冷伯也已重新得到义父的重用,他是让我感恩的人,毕竟,他是带我进城的人。
其实我们几个小的,除了五哥水犹寒、九哥鹿青崖已经正规拜师,七哥八姐今年也已经正式入室,剩下四个武功低微的都是由年长的带,我和六哥由二哥雪弄箫带的,虫不知和燕苓香由三姐花亦蓉带,二哥平时不苟言笑,对我俩十分严格,经常因为练剑不认真或是不得要领而被罚。很多人都经常看见,我俩单腿直立,头顶香炉站在香雪海园里。
其实,我并没有透漏已经学了飘云剑法的事,所有的人只知道我有武功底子,除了义父,没人知道我已经学会飘云十二式,我也就不动声色地按着二哥说的练武和修炼内功,却总感觉只要一运用内力,就会有什么在身体里抵抗,那到底是什么?我很困惑。
但是六哥,却真的是武功底子很差,我都奇怪他是怎么进的城,很多东西他总是学不会,据说他资质是兄弟姐妹中最差的,但是,我感觉却也是最可爱的一个,是唯一一个我不用察言观色便可以说话的人:傻傻的六哥……
那天,他很突兀说要带我去逛逛,带着我跑出了交错的大街,一直跑过龙牙河的竹桥,跑过了屏风上和龙牙山,来到城北的空旷之地,远远就看见了巍峨而孤独的——通天台。
我并非第一次看见这座高台,但每次看见,心头都会莫名震撼,不敢直视。
“十妹,你不知道,咱们老城,其实在这一带,不过前些年,城里糟了难,死了很多人……义父大概是觉得不吉利吧,所以就把城向南边挪了。这通天台左近,就变成空地了。”
我看着荒原上沧桑的通天台,周遭荒草逶迤,在北风中凝视着我,更像一座碑,一座矗立在蛰伏大地上的碑。
“我进城后,也见过这里——这台很高啊,多少年了?”
“算不清了,至少一百年了吧。当年这里还是检阅兵马之地,你看,那边的石阶可以上去,我领你上去玩玩。”
六哥拉着我,一路顺着石阶向上跑,我有点担心,“六哥,咱们该回去练功了,待会儿二哥找不到咱们,要罚我们的。”
六哥停了停道,“就一会儿,二哥这会儿肯定在屋里调息练内功呢。”
我们登上了通天台,顿时苍穹之下无所依傍,高台突兀,四下如同凌空。北面的荒原,在风声与天光里,竟有些似幻似真。风顿时大了很多,让我体会到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那本是城中的暗河的老河道,从北边过来的,这两年风调雨顺,城中井水丰沛,再加上龙牙河的水,那老河道也不怎么用了,西面那边有老城,不过因为一直有阵法,我没过去过……屏风山那边一大片,看见了吗?是东山沼泽,我小时候还陷阱去过,后来我用马拉我出来的。”
六哥兴致勃勃地说着,还坐在通天台的边缘上,垂着腿,俯瞰着。我正出神地看通天台上竖起的那些巨大石柱,见他坐得危险,就忙叫他道,“六哥,小心!”
六哥笑道,“我不怕高,你也来啊,没事儿的。”
我走过去,看一眼下边,有点怕,有从高处跌落的经验,我有些惧高,便盘膝坐在他身后不远。这里,风声似乎盘旋脚下,仿佛整个群山环绕的梅花城,都在风声中摇曳动荡,只有这通天台,岿然不动。抬头看天上流云飘忽,奔走聚散,在高高的石柱上飘向远方,在地上留下片片阴影,瞬间又消散。看久了,却好似这通天台也动了,如一叶扁舟顺着风飘荡而去。
“十妹,我从来不知道我爹娘是谁……我就当义父是亲爹,我虽然笨笨的,不成才,但我又决心,我愿意为了义父去拼命,要是哪一天,梅花城需要我去拼命,我不怕死。”六哥背对着我,说出这样一句慷慨激昂的话来,也许,是这通天台,激发了他如此豪情吧。
“我也不怕。”我喃喃地道。却不知是说给六哥,还是说给我自己。
“你们怎么在这?!”是二哥的声音响起,我赶紧站起来,六哥也赶紧爬起来,对着立在那里的二哥傻笑。
“六弟,这通天台不是玩的地方,你怎么老望这跑?今天还带着十妹!”二哥严厉地盯着六哥。
六哥涨红了脸不说话,我赶紧解围道,“二哥,是我,是我非要来的。”
“回去,全部罚站!”二哥丢下一句话,反身下去了。
我俩灰溜溜地走下石阶,六哥回头看一眼通天台,对我低声说道,“其实,我只有在通天台上,才会觉得自己是大英雄……”
“六哥,你会成为一个大英雄的!”我由衷地道。
六哥笑了,他并不相信我的话:“十妹,六哥知道自己的能耐……我就是想想而已。”
能不能成英雄,也许是未定之数,但罚站,是必然的了。
二哥是个严厉的人,很多时候,他显得有些无情。于是,梅花城雪地里,六哥和我两个人单腿独立的样子成了一处风景,很多时候,是我故意要陪六哥,因为,我不想让他独孤地站在那里。
六哥似乎浑然不觉,他总是傻傻地笑着,就像他没有烦心的事……六哥,才是梅花城里最没有心机的人。
那日,雪下的很大,我才开始练习,并不适应,冻得腿都僵了,左右摇晃,眼看香炉要落地,六哥手疾眼快,一侧身接住,放回我的头上,但自己的香炉却掉了,二哥知道后,让六哥再立一个时辰,这让我心里很难受,在六哥回房后,便跑去看他。
那时,六哥呲牙咧嘴地,在床上搓着自己红肿的脚,小声叫着痛。
我走过去抱着他的脚,心疼又愧疚地道,“六哥,你的脚没事吧?都是因为我……”
六哥大笑着挣扎,口中叫道,“别,我脚丫臭,你抱着做什么?”
我不依,还是抱着他的脚,给他上药,满心是愧疚。
六哥拍着我的头,笑着说道,“你别难过,都是我太笨,你看,连九弟都已经入室了,我还跟着你们三个小的掺和。不过你进步这么快,很快就能入室拜师了,好好用功,别学六哥。”
说着做着鬼脸逗我说道,“笑一笑,笑一笑。”我又好笑又伤心,点头答应,偷偷挠他脚心,他哈哈大笑叫我“坏丫头”。但说实在的,看着六哥红肿的腿,我的心里五味俱全。
每月十五,月圆之时,义父还是会将大家聚在一起,我们如同他的儿女一般,承欢膝下。他每当这个时候,是最开心的。
阶前梅花三重影,
石上落鸿恍再生……
一夜梦中,我听见个女子的声音低低响起,这是义父房中美人图上的诗句。如此幽婉的词句,如此清丽的意境,不知为何,我总感到有种莫名的东西隐藏其中。到底是何物?我却怎样也琢磨不出,虽然儿时在父亲母亲的熏陶下,懂得一些诗词,但时隔这么多年,加上多年的生死逃亡,流浪江湖,那种风花雪月的温情早已忘怀,那棵故园的老梅树该早在火中死去,而那秋千架,早已经在风雨的侵蚀下,面目全非了吧……异乡的春花秋月随岁月流转,故园的老树梅花,只能寂寞开谢。
我在梅花城的第一个冬天,天气寒冷,却让我很开心。有一个晚上,很冷,我们再次被罚。在漆黑的夜晚,我要和六哥被罚在雪地上,单腿独立,双臂燕式张开,头顶香炉,目视前方,望着梅花城里点点灯火,听见雪花在耳边絮絮而下,心中却感到十分快慰,六哥甚至哼唱走调的小曲给我宽心。渐渐地稳稳站够好两、三个时辰,因为我的耐力本身就是过人的,只是担心六哥。
“十妹,冷不冷?”六哥声音颤颤的,但是还是在笑着。
“耳朵冷,快,快掉了……”我牙打着颤说,耳朵真的好冷。
“我们,站了多久了?”六哥晃晃的,吃力地问。
“好像快了,我觉得再有一炷香光景,就好了……”
六哥稳了稳神,再次站直了。
空旷的明月湖边,湖面已经冻结,趁着城中的灯火,天上的星辉,倒觉得眼前清亮无比。寒冷令人清醒,我抬头看星空,恍惚觉得星空是在旋转的,也或者旋转的,是脚下的大地,我们都在旋转的乾坤之间。
这种感觉越来越真实,我低头看时,却见梅花城中灯火起落,街道与房舍如在水中,摇荡不已。甚至明月湖面的冰都折射着五彩的光。屏风山那一头,无端风卷云奔。
“六哥!”我怀疑自己眼花了,忙叫六哥,“你看见了吗?梅花城在动!”
六哥强撑着道,“是变阵了,我从小到大看见过好多次,你大概是第一次见。”
“变阵?”我疑惑地看着六哥。
“其实咱们梅花城啊,是依仗地势天险,用山石花木为骨,结合幻术摆出的阵法。说白了,是一种千变万化、抵挡外人的障眼法。听说,鬼神难测,如天上星宿变迁,大地万物兴衰。”
我听了这话,不由看着他笑道,“六哥,你很懂啊。”
六哥吐了吐舌头,“我这连皮毛都算不上,义父的万人敌,只传给了大姐、二哥、三姐、四哥,四个人……也许以你的聪明,能学会。”
我忙摇头道,“我可学不会。”头一动,头顶的东西险些落地,忙站直身子,
突然,一片流动的星星从城东的树林飞过,我忙叫道,“那是什么?”
六哥侧目看了看道,“幽灵野鹤!乖乖,好多年不见了,这东西本来以为都没了,原来还有!……等明天我带着你去东边的沼泽找找看!”
“什么是幽灵野鹤?再说沼泽上不是不能随便去吗?”我追问道。
六哥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有人叫我们。
“六哥,十妹!!”我听见有人叫,但不敢乱动,眨眼功夫,浮光乱影结束,有两个人走来了。走近却是七哥八姐。
“别站了,二哥刚才跟着义父去城外忘忧村了,得下半夜回来,你们可以下来了。”八姐兴高采烈地说道。
七哥也笑着道,“是呀,今晚只有大姐在,她放话说,咱们可以不练功,随便玩耍,小虫儿和小燕儿都过去暖竹园了,我们也玩去。”
一句话,六哥像泄了气一样,“彭”地摔倒地上。我们高兴地放下香炉,四个人飞快地跑像暖竹园。路上,我问八姐道,“八姐,方才六哥说城里变阵,是为什么啊?”
八姐想了想道,“这我也不清楚,但每次变阵,都是有大事发生的。最近不要乱走动的好。”
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暖竹园是香雪海园旁边的一个小园,比较小一些,没有香雪海园那样优雅大气,但是里面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分外细致,园里本有一个小湖,占去园子的一大半,现在已经冻成冰。湖中的小亭子,已挂好灯笼,摆好美酒,远远看见虫儿和香儿在冰上打闹上,而亭子里,五哥水犹寒、九哥鹿青崖已经分坐在那里,不知在谈什么。一旁是五哥的两个丫头,在围着炉子煮酒。桌子上的佳肴摆开,也全是热乎乎。我一直听说五哥那里吃穿用度,一向比别的少主好些,并不是很在意,但今晚一看,却不是好些那么简单。他倒像一个是使奴唤婢的公子哥儿。
等到我们兴高采烈地四个到了,大家便聚在亭子里,环绕这亭子的,是一片冰湖,雪落湖面寂寂无声,这真是冰清玉洁的世界,无风,亭子里也不冷。八只小杯子,装满了美酒,瞬间芳醇欲醺的温暖透出来,我们纷纷举杯,为短暂的轻松感到快活。
本来是欢快的聚会,却因随即发生的事,让我们不欢而散,而且从此生疏。
那时,五哥本来是在喝酒,抬头看了我和六哥一眼,忽然冷笑一声道:“六弟,还跟着二哥呢,听说还是总是被罚站……呵呵,你陪走了七弟、八妹,又陪走了九弟,如今陪着十妹,何时才能正式入门呢?”
五哥端着杯子,英俊的脸上带着傲气袭人,六哥的脸一下子红了,这话虽是玩笑,让我听了很不舒服,连酒都变了味道,刚要开口,手被身旁的香儿拉了一下,她向我使使眼色,示意让我别出声。
“五哥,今天大家难得聚一聚,你就别开这种开玩笑了,来,喝酒啊!”香儿还是很懂事,解围地说道。
“哦,我倒忘了,今儿难得开心,六弟,来,五哥敬你一杯,武功不好,喝酒总不至于,也不行吧?呵呵。”
六哥的脸更红了,忽地站起来,端起酒一饮而尽,看上去是在赌气,五哥便又开始煽风点火,一个劲让他喝,“好酒量!七弟,也敬你六哥啊……”六哥径自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七哥不动,低着头不说话,虫儿冷着眼瞪着五哥,九哥一付置身事外的模样,捏着杯子看风景,只是随着六哥越来越醉,局面忽然变得剑拔弩张。
渐渐地,六哥明明已醉了,还较劲要喝,一直沉默的九哥,这时才一把握住六哥的手,“六哥别喝了,你喝多了。”
“九弟,你别管我,我能喝!”六哥一挥手推开九哥,酡红着脸指着五哥道,“水犹寒,你不就仗着是水家后人,出身比别人高,整天看不起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跟着梦往生又有什么了不起?干嘛整天下巴颏看人?……有本事我们比武,来来,谁输了,就,就跪地磕头!”六哥脸红红的,已经语无伦次。
大家忙劝解,我拉着六哥的衣角急急地道,“好了六哥,你喝多了,别说了。我送你回去吧。”
五哥闻言却脸色一变,冷冷一笑,放下手里的酒杯道,“月无影,你真敢与我比武?你不怕丢人现眼?哼,算了吧。”
这一激,六哥顿时不依不饶,从腰里刷地拔出含月剑,大家觉得事情严重了,八姐忍不住怪五哥道,“五哥,你这是怎么了?六哥性子直,你这样步步紧逼,没看见六哥已经急了么?”
六哥却不肯了,挣扎着脱开众人,把剑就刺,哗啦一声,桌子被砍翻,香儿和虫儿吓得跑出去了,七哥八姐见状,忙上前继续劝,但是六哥像发疯了似的,五哥冷哼一声,刷地拔出腰间自己的破水剑,腾身轻盈如燕窜出了亭子,落在冰湖的冰面上,转身对着亭内大喊,“六弟,出来啊!”
六哥虎虎地冲出亭子,身子东倒西歪,大家看这场刀兵相向在所难免,七哥赶紧叫虫儿香儿快去报信,自己还在解劝说道,“你们比武切磋,可要点到为止啊。”
我明白六哥的武功不如五哥,加上他此时大醉,真的动手会吃亏,想上前阻止,但九哥冷不丁暗暗拉了我一下,他声音如冰地对着我低喝道,“你给我退后!”
这是进入梅花城后,他私下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望着他冷峻的脸,我不由自主地听了他的,立在那里不动。
五哥如一只灵巧的燕子,身形一转,剑挽起十几个剑花,冲向六哥,六哥显得有些笨拙,抵挡不住,拼尽全力地一拨,但含月剑却嗖地飞了,六哥脚下一滑,跌坐在冰面上,五哥肯定使用了自己剑法中的高招,破水剑已破空刺向六哥,如此之快,我心突地一跳,六哥真要吃亏!
“岂有此理!!”
我拔剑想冲上去帮忙,但那破水剑已经被弹开!是九哥出手了,我的剑尚未抽出,他的剑已去了,好快的剑!!只是破水剑的剑气还是在六哥的脸上划了一下,血登时出来了。五哥立在那,也呆住了。
“住手!”远处一声断喝,千里姐姐来了。我从未见她如此生气,美丽的脸上满是寒霜。来到近前,她冷冷开口道,“让你们随意玩耍,就这样么玩么?成什么样子?……六弟,谁让你喝成这样?”
“是五哥……”我忍不住愤愤开口了。
“住嘴!五弟灌他了么?自己为何不自重?”千里姐姐声音愤怒,环视着我们,我们大家都在这样的目光里,低下了头。“带他回去!”
我正觉得不平,千里姐姐又转向面现得意的五哥,厉声道:“五弟,你跟梦伯父学的武功是用来干这个的么?城规第三条是什么?!”
五哥面色一下惨败,扑通跪地道,“是……是不得自恃武功高强为恶,违者,违者废去武功,逐出城外!大姐,饶命!我是跟六弟闹着玩呢!我失手了,我是……”
“好,念你是初犯,也念你是水家的血脉,这次就饶了你,回去闭门思过三个月,你师父那,我会去讲!”千里姐姐转过身,对我们几个喝道,“还不把六弟带回去?!都散了吧!”
因千里姐姐平日温婉,从未真动过怒,此时她发怒,将我们都吓住了。还是九哥赶紧说道,“是,我们这就散了。姐姐放心。”那边长袖一挥,千里姐姐走了,而我们也不欢而散。
等我们七手八脚地带六哥回去,他已经睡着了,我们把伤口处理了,就各自会自己的住处。
“五哥这是怎么了,从前也是盛气凌人的,但这次竟会向六哥动手,幸好老九出手快,否则真伤了六哥,那就坏了。”路上,八姐不停地说着,我也觉得奇怪但是不得要领。
转过路口与八姐分手,我发现寒气袭人,已是快三更了,就想回房去。却忽然遇上一个人,月光下修长的身影,玉树临风。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鹿青崖,我的九哥,也就是小谷哥哥。
入城以来,第一次我们这样单独见面,心中复杂,我只是站在那望着他,他却缓慢先开口了,“你今天不该为六哥出头。”
“哦?”我冷冷一笑,也作出一副冷漠无比的样子,扬起眉毛,嘲讽地道,“就让五哥那样恃强凌弱么?他摆明了就是欺负人,我要装聋作哑对么?”我奇怪他为何会提醒我这件事,他不是也出手了么?
“五哥为人城府很深,这样对六哥会更不利。”鹿青崖声音很沉重,看着我,目光很复杂。
“比你城府还深么?”我嘲笑他,连自己生死与共的妹妹都不肯相认的人,虚伪!说完这句,我也懒得说了,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一边说道,“很晚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回房了,九--哥。”我故意把最后两个字说的很重。
他寂然不动,忽然提高声音道,“好!那我给你挑明了吧,五哥是因为你,才如此针对六哥,你最好置身事外,这样,对大家都好。”他的声音终于不再冷静如水了。
“什么?”我一听,如坠雾中地回过身来,看着他问道,“你什么意思?”
“回去照镜子!”鹿青崖咬牙说出这几个字,就很快地转身离去,背影决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番话,让我心里乱成一团。独立雪中,我心中茫茫然然,为了我?为了我?今天六哥受辱是因为我么?
回到梦鱼轩,我坐在窗前,按他说的照镜子。镜子里,一双因为微醉而迷离的眼,我从没想过仔细看自己,而此时看镜子中的自己,却难以形容心中的感觉。
“若漪,你觉得我今天有什么不一样?”我回身问正在收拾房间的若漪,若漪奇怪地看着我,摇摇头。
“我是说,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我用手摸着自己的脸再问,若漪还是摇摇头,更加茫然。
“那九哥让我照镜子做什么?”我自言自语地说,我真的不明白,照镜子?这和五哥与六哥的矛盾有什么关系?
若漪似乎明白了,站在我身后,双手把弄我的长发道,“小姐,你好像从来不喜欢照镜子,现在仔细照一下,你难道从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么?”
“我?!”我的心中一惊,脱口而出,“我很美么?!”在我心中,我从没在意自己的容貌。
“很美!说实话,你和大小姐一样,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若漪大声说,同时握着我的肩膀道,“你好好看看嘛,看看你自己!”
我一下子惊呆了,我对自己的外表一直很模糊,但今天若漪一语惊破,我终于明白为何九哥会那样讲话,难道五哥是因为……呆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忽然感到一种危机……不敢想,我一下子,想起了娘在当年打骂小谷哥哥时骂他的娘亲,“红颜祸水!!”红颜祸水,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六哥才有今日的委屈?我头一次觉得,我的美貌,很可恨。
红颜祸水,我怎么也会落入这个漩涡?
翌日,义父把我们几个叫去,他的脸色也很不好,我们静默地听他意味深长地说道,“相处的日子久了,兄弟姐妹矛盾往往就会多,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凡事不要任性的好!昨晚的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义父说的是温和的,但是我也听得出其中的分量,偷眼看了一眼六哥,他一边脸上血痕还在,此时,还是有些傻傻的垂着头,脸上红红的,眼神闪烁,似乎觉得昨晚的事,是因为自己耍酒疯吧。但我从义父和千里姐姐的态度,也约略知道,这件事,并不是小事。
义父说完,六哥就站出来说道,“义父,您别生气了,昨晚是我不对,我不该喝那么多酒,我更不该和五哥打架。以后我一定不再犯了。”义父看着他,幽幽叹一口气,其实大家都明白六哥的为人,而五哥在一旁洋洋得意,虽然被千里姐姐说了,罚他闭门思过,但是他是不害怕的,因为他在自己那富丽堂皇的临水阁里,自在为王,更加逍遥自得。
义父训完话,大家纷纷散了,六哥还对我做了鬼脸,我知道我们今后不可能如从前一样了,因为义父也想到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决定不让我们一起练武了,六哥也很看得开,大大咧咧地说,“呵呵,十妹,六哥笨,在一起会拖累你的!你那么聪明,好好练武吧,你会有出息的!”说完了,他傻笑着走了,我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是心里酸酸的,默默地在心里说道,“六哥,其实,是我连累了你……”
我在回去的路上,遇上了五哥水犹寒,他站在路边一棵花树下,握着低垂的树枝张望着我,似乎有话要和我说,这样我更不想理他,脚步不停从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
“十妹!你……干嘛不理我?”五哥在我身后叫我。
我站住,故意很茫然地回过头,慢慢地说道,“五哥,你,有事?”
水犹寒看着我,我也同样盯着他,盯得他说不出话来,干咳几声道,“没事,我就是想说,昨晚的事……你,别想太多,其实我……我不是有意伤了六弟。”
我心里觉得很好笑,于是对他浅浅一笑,他眼中立刻飘过一丝水雾,神情怔怔地看着我,我忍下心里对他的厌恶,语气却是淡淡地说道,“五哥,这是你和六哥的事,你这话,该和六哥去说……我,告辞了。”说完转身扔下他就走……
有这话刚才怎么不在义父面前说?刚才得意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此时对我讲这些,有意思么?
我带着气回到梦鱼轩,若漪问我怎么了,我便说了今日义父训话的事,若漪闷声不语了半晌,才道,“小借,其实很多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我奇怪地看着她道,“有什么不能说呢?”若漪悄然地去关了门,拉了凳子坐在我对面,才低声道,“小姐,我知道你把别的少主,都当成兄弟姐妹一样,这样自然没什么不好,只是凡事你还是要学会察言观色,话说三分,事做三分,毕竟你入城时日短,诸多纠葛并不知道…….”
若漪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明白,她是一心为了我好,但出于身份的缘故,也不能说得太多,我不能强求她对我知无不言,但还是感激地握着她的手道,“若漪,谢谢你。我明白了。”……
看来,梅花城,同样是是非非,不仅是因为恩怨的纠缠,还有很多事,是说不清对错、而且任何人也无能为力的,那是一种债,不知不觉欠下,而且必须偿还……对待这些,我只能波澜不惊地掩藏自己的内心,默默祈祷上苍,让我云淡风轻的日子长久些,再长久些。
那晚的不愉快,让义父决定不再多收子女……据说,世人用数不能破十三。十三,乃天之数。人,终究不能逆天。当时,我们都觉得义父的决定很突然。后来才知道,义父的担忧,与云家几代人的遭遇,有很大的关联。
自从那晚的不愉快,我们就很少有一起快乐的日子,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自己学自己的武功,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以礼相待,各自安好。
这天,二哥叫我和六哥去他的落雪堂,我与六哥便一同过去。因落雪堂比较偏远,依山而建围着高墙,门前竹桥一座,横在那龙牙河上。六哥见了我很高兴,问我这些日子好不好,我笑着答好。六哥丝毫没觉出我语气中的疏远,和我一路说着话,到了二哥的屋里。二哥却不在屋内。
六哥嘟哝了一句,就高声叫二哥,我却听见二哥的声音从他后面的书房传来,“你们进来吧。”
二哥的书房很大,他是一个很爱读书的人,平时,他会拿书给我和六哥看,只是从来不让我们进入他的书房。今日破例,却有些奇怪。我与六哥进了屋内,这屋子倒是不冷,只看见一架架书卷,满屋书香。二哥立在一架书前,仿佛在查找什么。
“二哥,我们来了。”六哥怯生生地说道。
二哥看了看我们,笑着说道,“你们稍待,我要找一本书。”
我们听话地立在那半晌,倒是六哥有些好奇地四下看去,咋舌道,“二哥,你屋子里书这么多,看得完吗?”
二哥的声音从书架那边传来道,“人生苦短,学海无涯,能多读一些,总是好的。”
六哥问道,“这都是什么书?武林秘籍?”
我也慢慢抬头看去,却见这些书一本本,一卷卷,立着整齐地放在书架子上,但从外面看去,书脊上一个字也没有,真不知是些什么书。
二哥已然拿着一本书走来,对我俩说道,“好了,出去吧。”
我们跟着二哥出了书房,二哥关门上锁后,让我们也落座,这才道,“今日来不为别的,是十妹要正式拜师入门了,我今后将不再教你了。”
六哥立刻喜形于色,碰了碰我道,“十妹,好事啊!你要入门了!”
我却有些犹豫道,“二哥,我觉得,我入城时日尚浅,武功修为,也还不足入门啊。”
二哥笑道,“这是义父的意思,他的决定,总有他的道理,你遵从便是。”说完又对着六哥道,“六弟还是与我一处习武——对了,我要交代十妹一些话,你先回去。”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让六哥一起来,却只交代两句就让他走,好像有些不近人情,但六哥似乎并无不开心,笑吟吟地道,“好,那我先走了!”但他转身的瞬间,我分明感觉出了落寞。
等六哥出去关上门,二哥沉吟片刻才道,“十妹,虽你尚年轻,但既为十二少主之一,诸多事,就要身不由己,我知道你与六弟,兄妹感情好,但如今该分开之时,却是必要分开的。”
我点头道,“二哥,我明白。”
二哥随即道,“其实,我第一次试你身手,便知你武功不俗,分明可直接拜师入门,义父将你交给我带,也算掩人耳目,避人口舌,可见义父对你自有别于他人,日后会委以重任——今日我叫你和六弟同来,是义父交代的,也是不想人知道,我单独见你说话。”
我心头一惊,二哥却已接下去道,“十妹入城之前,读过很多书吧?”
我点头,“儿时在家随我父亲读过几年,但后来江湖辗转,就很少读了。”
二哥点点头道,“这是一本修为内功的书,虽不算绝学,却有利你内功的进益,你拿去读吧。”
我这才知道,二哥在为我找书,很是感激。二哥不等我推辞,直接将书交到我手里,才叹口气道,“我只是奇怪一件事,义父,为何不让你学阵法?这才是万人敌之术。”
二哥的言下之意,隐约有义父过于偏爱我之意,我便道,“万人敌之术,定然是武功高强、聪慧过人的才能学,我如何能学会?再说,这四方大阵关系梅花城生死存亡,也必须是义父倚重之人。”
二哥叹气道,“错了。其实义父是心疼你。你可知,若学了这梅花城里的阵法,就将只能与城连为一体,生死难离……”
我听出二哥语气悲凉,赶紧笑道,“义父哪个子女不疼呢?”
二哥回头看看我,笑了。他目光带着探究地看着我,随即转过身去。
“十妹,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出了门,我收好了那秘籍,天色昏暗,暮色沉沉,我转落雪堂外的一道高墙,忽然跳出一个人影,我吓了一跳,却是六哥。我心中第一个念头是:他是不是留下来要看看,二哥到底对我说了什么,或者给了什么?
“六哥,你怎么没走?”
六哥这次,大概听出我语气不对,他有些尴尬地道,“我是怕天黑了,你一个人回去会害怕。就在这等你,想送送你。”
这句话,让我心里倒了五味瓶,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我怎么这么卑鄙,竟然会怀疑六哥?!又是自责,又是难过,想起这些天对六哥的疏远,更是愧疚。六哥一直对我这么好,无论我出于何种苦衷,也不该对他冷漠对之。于是我伸出手拉住他的手道,“你冷不冷?”
六哥揉了揉耳朵道,“还好,你呢?”
我伸手揪着他两个耳朵道,“你耳朵要是冻掉了,我就炒了吃。”
六哥见我和他开玩笑,也高兴地道,“我耳朵真掉了,就送给你吃了。”
“谁说我会害怕?我胆子很大!六哥,咱们比一比,看谁先跑过这座竹桥。输了的,就把赢了的,背回去。”
说完,我已先冲了出去。六哥赶紧追赶,我们将竹桥踩得咯吱咯吱作响。
一路笑着冲过了竹桥。
最终,是六哥背我。
后来想起那晚的事,我到底是有些私心的,或者,我是把六哥当成小谷的影子,想找回那段相依为命的兄妹情。但说来,我对六哥的好,从来不是假的。六哥对我的好,也从来是真的。我是因为孤独,他是因为单纯。
很快,我入门了,拜了梅花城的老前辈——几大高手之一的楚鹤仙为师。六哥还是原地踏步,但我也与他疏远了,因为我感到很内疚,尤其是他脸上不能消去的伤疤的伤疤……于是,我只是专心练功。
而师父,也真的是一个让我惊叹的高人。
楚鹤仙,自然也不是真名,他的身世也是一个迷,我知道他的一切,也是从梅花城开始。虽名鹤仙,但他却是一个衣着破烂,邋里邋遢的老头,让我感到他与这梅花城清丽脱俗的氛围很是不协调。他住在梅花城南,是一个木匠。梅花城内很多门窗、桌凳、屏风都是出自他的手里。他的手艺算不得巧,甚至有些粗枝大叶,作为木匠,算是差强人意,但作为剑客,却是高手中的高手。
说来,城中很多高手,都做着平常的行当,五哥水犹寒的师父梦往生,夜是城东迷宫林边上的猎户。
那日,我被千里姐姐带到他的宅子外。那是一座小院子,木门石墙。门前一棵大槐树,槐树上依靠着块木招牌,上面漫不经心地镌刻着:木匠第一家。
院内不断传出锯木头的声音,千里姐姐敲门,有小伙计开门,恭敬地叫了声大小姐,随后就将她迎了进去,随后却直接关了门,没叫我进去。看来这院子的主人,不是很好客。
又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那小伙计走出来对我失礼道,“十小姐,有请。”
我跟着他进门,才见院子里一片狼藉,碎木头、不成形的木器,堆成小山。小屋门口,一个老者一脚踩在长凳子上,在那不停地锯木头。鼻头红红,倒是聚精会神。不知方才和千里姐姐说过什么,此时千里姐姐笑吟吟地走来对我说道,“这便是你的师父,楚鹤仙。十妹妹,过去行礼吧。”
我走过去,跪下,磕头。锯木头的声响没有丝毫停顿,只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说道,“免了。去,给我拿酒去。”
我起身时,千里姐姐已经去走了,便起身问那小伙计,酒在哪。小伙计指了指一边的低矮的屋子。那屋檐下,悬挂着几块风干的腊肉,还有一只酒葫芦。
我过去取下酒葫芦,摇了摇,还有大半壶,便拿过去给他。
他打开一仰脖喝光了,便对我说道,“行了,见过了。你回去吧。明天这时候再来。”
我知道但凡高人,必然怪癖,也没说什么,对他告了别,回身离开。
只是我没想到,第二天依旧如故,见过面,看他锯一会儿木头,给他拿酒,若酒葫芦空了,就拿着去街上的酒铺打酒。
那酒铺,便是四爷酒铺,却在香雪海园之东,对着明月湖的街上。也便是,我要从南到北穿越了大街,一来一回走上十来里路程。
开始的几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过去。这一天,他喝完了酒,看我坐在院子里看着他,就问我道,“你看了这么些天,看出门道没有?”
我摇摇头道,“师父有酒量。”
他看了我两眼又问道,“别的呢?”
我立起身道,“师父的木匠手艺,不怎么样。”
他并没有因我这话发火,反而笑了,“是啊,本来就不怎么样。你倒是肯说实话,不像那个七少爷,昧着良心夸我——”
我笑道,“师父是坦诚之人,我自然要坦诚待之。”
他上下看了看我,“你这话,对我的胃口,收下你了!——对了,你给我买酒,孝敬了多少钱?”
我回话道,“我没有花钱,只记了师父的账。我觉得若刻意孝敬,师父会不喜欢。”
他背对着我大笑一声道,“你这丫头!我该说你是太实诚,还是太精明了?!”
我俩相对一笑,师徒缘分,算是定了。楚鹤仙问我都有什么功夫底子,我没有告诉他学过云家飘云十二式,只是说原来学了一些浅薄的武功,二哥雪弄箫教的一些攻守剑法要诀和内功心诀。
“就这么多?!”师父的语气半信半疑,“那我怎么教啊?伤脑筋……来来来,先试试你!”说完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一枝枯枝,让我拔剑。
“师父!这,我用剑要是伤了你……”我心中很是狐疑。
“少废话,城主把你交给我,就得听我的,不然就走!!”师父很不耐烦地挥舞着枯枝。
我心中很不快,我是为他好,如果不领情就别怪我了。
于是,我拔剑向他刺去,三步转身反刺,用的是飘云剑法最凌厉的一招行云万里,剑气横冲直撞,直攻要害!我心想,他必然会躲避,或是用枯枝来挡,所以想好了在剑到他胸前二尺处便反手撤回,斜侧夹持他的脖子,这样就占取先机。
剑飞快地攻到胸前我见师父斜身向右,枯枝带着疾风向我打来,这一定带着强大的内功,被打上必然剑脱手。我猛撤剑,却惊讶发现剑柄被握住了,师父已经瞬间站在我身后,剑也已经不听使唤反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一惊,身子一低,仰身强躲过架在脖子上的剑刃,那时,我甚至感觉尚鱼剑只差分毫就划在我的鼻梁上,好险!
剑被夺走了!
电光火石,我飞快反身一掌推向师父的左肋,却被那枯枝啪一声打了手,火辣辣一吃痛,我缩回来,那剑已经刺向我,我忙倒身后退,怎奈剑太快,唯恐躲不及,退无可退眼看被刺中,我干脆矮身坐在地上。
师父停手,瞪着眼睛看我,“你这丫头太狡猾,不过真的机灵又大胆,接的住我三招就不易,飘云剑法只是云家最基本的剑术,看上去招式普通,本不值一提,但练好了,却可以打败江湖二流高手,为何?”
我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师父……您看出来了?”
“飘云剑法我二十多年前就见过,一试就出来,你瞒着我做什么?不过你练得是空有其形,不得精髓,也是练的时日短,不是你聪明就什么都练得好,你要记住剑法是死的,但是剑招是活的,有些招式是实的,有的是虚的……不过城主肯教你飘云剑法,证明是不把你当外人了。”师父捻着胡须说道。
我忙施礼道,“还请师父多多指教。”
师父挠挠头皮,不耐烦第道,“指教什么?若一招一式地教你,我可没耐心。什么都给你点个透,那是三流江湖剑客学艺。凡事都是自己悟,能悟到什么份儿上,看你的机缘。我这有一套剑法,叫策剑七路,也教给你,天下武功相通,若你能将它和飘云剑法融会贯通,自然武功大有进益。”
自此,我便随师父学剑。师父的剑法,让我知道他为何叫鹤仙,果然高绝出尘,每一招若临纸作画,勾抹点画,灵动无比。在师父的点化下,配合这套剑法,同样的飘云剑法,随着我的悟性提高,应用自如,渐渐威力大涨,不再停留在招式上,而是让剑法虚实难料,身形飘忽。
“水无常势,云无常形,世间万物,相时而动,随心而发。此时之剑,彼时之招,忘记自己,方能让剑法,鬼神莫测,天地不知。”
我大胆地将每一招都打乱,甚至有的要诀反着用,两个月过去,我的剑法已经进步一大块,而且飘云剑法被我扩展到三十六式。这让师父非常高兴,经常在义父面前夸我是个奇才,一点就透。
我终于变成一个武痴,除了习武,心无旁骛。
在师父那座小院子里,回荡着师父锯木头的声音,还有,我习武练剑的声音。有时我练武忘形,师父已经躺在长凳上睡着,头发上全是木屑,鼾声如雷。
等我汗涔涔地停下,回头看师父睡着,小伙计去屋里取了衣裳来,我慢慢给师父盖上。小伙计豆儿笑嘻嘻地对我道,“十小姐你练武真用心,若漪姐姐来叫了好两三次,我都没敢打扰。她必然是做了好吃的,等你回去呢。你快去吧。”
我告诉他,好好照顾师父,豆儿点了头。我这才出门,果然见若漪在那等着我,见我出来才道,“我的小姐,您真是练得忘了时辰!”
我忙向她道歉,跟着她一同回去,果然见她做了很多菜肴。我这下还真的饿了,当晚吃了不少,还一个劲儿夸奖她的厨艺,若漪这才笑了。
习武的日子,辛苦而简单,很多时候,我还是会去二哥那里,他会借给我一些书来看,关于骑射的、暗器的,甚至是岐黄之术。由于我的痴迷苦练和天赋过人,皆进步神速,铁马山庄的经历,让我的马术进步最快,当我骑着骏马飞驰过梅花城的大街小巷,田园、农场时,梅花城中的人都会惊叹,而我经常会想起卫良,青青……那个美丽的黄昏,那个在少年灵巧的手中扎成的美丽花环,那个在草场上快乐幸福跑去的小女孩,他们,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吧。
我便如此习文练武,忘却一切往事的沉痛,未来的惶恐。
若漪有一次戏言道,“小姐你要变成个武痴了,瞧你这模样,还以为你要去考个什么文武状元,哪还有女孩子气啊?”
我也只是对她笑了,并不说什么。
虽然我所学甚多,但只有一样我没有涉及,那就是布阵,梅花城里堪称万人敌的布阵之术。义父没有让我学,他也不让我关注梅花城里的任何是非与过往,按着二哥说的,这并不证明他不信任我。义父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裳儿,我只希望你做梅花城的孩子,而不要做梅花城的主人。”
那时,义父叹息着,虽然形容依旧风神俊朗,但神情看上去像一个疲惫的老人,那一刻我感觉到他的衰老,他望着墙上的美人图,喃喃说道,“如果可以选择,当年,我不会做城主,带问雪浪迹天涯,也许,此刻她还在我身边吧。”
这就是孤傲绝世的梅花城主寂寞心声。
习武之余,我也会跟随千里姐姐念书。因随着年纪渐大,去找二哥渐渐不方便。而千里姐姐却是个文武全才,博闻强识,才华与二哥不相伯仲。饶是我有些书做底子,很快文墨功夫也上来了。
时光荏苒,一年,弹指一挥过去了。
我的武功,无形中竟已超过了七哥八姐。但是还是无法和五哥、九哥相比,那四个哥哥姐姐更是无法望其项背。但是随着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由于师父的引荐,我又认识了很懂城中的高手,学了很多东西。我没有刻意去记住他们的名号,因为他们的名字只是进了梅花城以后的代号,他们埋葬了前尘,也抛弃了因果。我只知道他们有的曾经都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奇人,有的是梅花城里义父的膀臂,屡建奇功。有剑法如风的剑神,有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还有轻功超群的绝尘高人,但是,他们看上去都是那样简单平和,平日里都是梅花城的百姓。
这梅花城真的藏龙卧虎,每个人都是百姓,但百姓之中,却又藏着绝顶的高手,种田的可能会突然一把种子刷地抛出,分毫不差落入整条田垄,然后抬掌一推,泥土覆盖,不一会儿种完了;遇上行人太多,路上熙攘,有的人飞身越过街边的屋脊,快步通过;有的分明是打铁的、卖布的,却能够把东西随意抛来抛去,高去高来;如果有人逞凶,人群中便有人突然一把将他拎起……这里,是江湖之外的净土。
这些会武功的顶级高手,只是在人群中平静的生活,不问过去的事,也从不争强斗狠,这里如此太平,全不似江湖众人的争斗厮杀。
第二年,梅花城内外真的种下了千顷梅花,义父实现了对我的许诺。其实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我,他是为了梅花城所有的人,更为了那些为梅花城死去的人,梅花城不该属于荒凉和凄冷,梅花城该是一片繁花之地。
我只是醉心武艺,不知不觉已经又是一年,无声无息。这一年,有时也与兄弟姐妹相见,但自从暖竹园那次后,就没有聚会过,我也明白此时的境况,四位年长的需要料理城里城外的事,剩下我们几个为了习武,都闭门苦练,一时寂静,但并不寂寞,因为梅花城里确实有太多的快乐。这段时间都是若漪陪着我,我们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姐妹。
春和日暖,我在花木中练剑,若漪在一旁笑着看,我会忽然一剑刺过去,吓唬她喊道,“丫头,看招!”她哈哈笑着躲避,笑声洋溢在春色融融。
夏日炎炎,晴空万里,我们在湖面凌波行舟,耍水看景,采莲观鱼;知了声声,我在医馆里学西岐黄之术,若漪在一旁陪着我辨识药材。
秋高气爽,我们在原野放马奔驰,在田园里帮忙收获,和所有梅花城里的人都熟识,大家都说我是最没有架子的少主,其实义父说过,在梅花城,大家都是平等的,而且我的几个师父也在忙碌的人群里,抬头望碧空万里,西风吹散涔涔汗渍,梅花城又是丰收年。
自耕自织,丰衣足食,世外桃源莫过于此。
又是一个冬天,梅花城开满了梅花,终于名副其实。
站在高处,我看见这是一片海,一片清冷的花海。我喜欢梅花的清寒,让人忘我,让人心旷神怡。抬头蓝天在上,如澄澈的碧玉,而一抹云霞也似冻透,闪着冰雪的光芒,梅花千朵,如在临风轻笑。
梅花城的冬日,寒冷异常。虽然四面有山环围,但北风凛冽之下,梅花吹雪,交错飞扬,还是一片酷寒景象。舒云楼之北,疏林覆雪,再向北便是大片荒原,大风荒原吹过,若猛兽呼啸之声。满城梅花,耐着酷寒,绽芳吐蕊。带着凄凉的冷艳,花枝料峭随寒风摇摆,不与百花争艳,却在万物蛰伏之时寂寞盛开,或许是孤傲,也或者,是不想被喧闹的花期打扰。我在梦鱼轩内,听风声吹过,仿若梅花城都在大风包围之中。
便真的确信若漪所说,这里曾经是一片蛮荒空旷之地,山林险恶,野兽出没。自百年前,云家前辈带兵马定居于此,依仗天险、建起城池,方得以立足。想来,那必是一段与天地争斗的岁月了。如今这里历经多次兴衰兵火,还能安详地存在于江湖志外,实属不易。
我心下思索着,信步行走到梅花城东面。荒原之中的迷宫林,散发着轻雾,今日却带着一股诡异的气息,仿佛在招摇着,邀请我入内。我犹豫地立在林边,心中不敢走入,但脚步却不听使唤,走进了迷宫之中。
等我想回头时,已经身在迷宫之中。
心头一慌,我忙向回走,却早不是来时之路。紧走进步,却感觉出之已经迷失方向。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却满眼树木,道路全无……深知木迷宫的厉害,我害怕了:难道,要困死在这里吗?
我心头一转,却见眼前树林内,现出一条僻静整洁的道路直通掩映在花木中的一处建筑。这些花木很是高大,枝梢交错一起,遮蔽了天光,显得幽深,勾起过路人的好奇。
我向那条路走了几步,忽然犹豫了:我进梅花城以来,从来谨言慎行,不多行多看,此处若是城中禁地,我贸然闯入,是否会惹出事非?
我随即左右看看,并不见有人。幽静的林子里,只有鸟鸣悠然。于是,我还是仗着胆子,踏上那条路。
来到近前,是一处院落,看来仿佛是一处人家。大门敞开,一道影壁遮住了去路,绕过影壁,恍然见院子很是开阔,但看起来是一个寻常农家的院子,却不知主人是谁,为何离群别居?
我正打量,忽然旁边有个声音问道,“你怎么回来这里了?你怎么穿过的迷宫林?”
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竟然是三姐花亦蓉、四哥木尘衣。因为平时,四个年长的哥哥和姐姐,都比较严厉,尤其是三姐,让人望而生畏。他们的出现,让我方寸大乱,心中担心真的闯入禁地了……
“我、我……”我实在无法解释,我如何会来到此处,一时语塞。
我说自己是误打误撞,他们会信吗?
正在此时,那正屋之内,传来义父的声音。
“谁来了?”
四哥走过去回话道,“义父,是十妹。”
屋内的义父沉吟片刻,“叫她进来吧。”
三姐对我点点头,我这才迈步走到正屋门前,低声道,“义父。”
“进来吧。”
我推开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这间清冷昏暗的屋子。
我的目光越过背着门口坐在地上,瘦骨伶仃的义父,与那供奉的几十个灵位相遇。那灵位上,该都是亡者的名字。屋内点着幽暗的石蜡,森严肃穆之下,让我倒吸冷气,只看了一眼,并不敢多看,进门后跪在义父身后。
我的身后,那门被人拉上了。
“你终于来了这里,也是天意吧。”义父回身看我,目光中全无责备。
我忙说道,“义父,我是偶然路过好奇,不知怎么走来的……若是冒犯了什么,请义父责罚。”
义父叹息一声道,“不打紧,你没困在迷宫林而到这,都是命数,我为何要怪你?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我起身走前几步,跪在义父身边。
“你看,这些灵位。”
我随着义父的话抬头,平视过去,第一个跃入我眼帘的,便是云氏梅问雪。
这是城主夫人的灵位?
再抬头,看见的名字,写着云赦。再向上的一个灵位,写着云氏冷月婵……蜡烛的光里,我眨了一下眼,又把头低下来。
“我们云家地从在北地落地生根,如今已经百余年……这些灵位,除了云家的人,还有为了守住这片太平之地,死去的人……这灵位上的人,有的能在北面的荒原,找到墓冢,有的,却只剩下这个名字了。”
义父说得沉重,我听得更沉重。一时只觉得无数亡灵英魂就在四周,环视着我,默不作声。偌大的屋子内,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让蜡烛的火苗摇摇摆摆,灵位的名字,也忽明忽暗起来。
“义父……”我想说话,却不合时宜地咳嗽了起来。
“是不是觉得冷了?”义父问我。
“没有,义父。我是觉得,您的身体……”我忙摇头。
“生死兴衰,都是定数,非人力能为,也不该怨天尤人……裳儿,义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义父说了这么一句,转过头去时,我竟然看见他落泪了。这让我吃惊不已,正要说话。
义父已经说道,“你不用担心我,这里是梦娘打理之地,她会照顾我。你去吧。”
我对着义父行了个礼,起身走出了这屋子。
当时,三姐和四哥正在院子里说着什么,见我出来,并不和我说话,我只能低着头出来。匆匆穿过那花木遮蔽的道路,这回倒是顺利第出了树林,径直向回走。
梅花城里,依旧人声交织,犬吠鸡鸣,只是眼前阴云大片从天际涌来,无端天光隐晦,升起阴霾。
脑海里,还摇晃着义父的背影,那么消瘦。
卜算子—瘦梅
瘦骨若江梅,人比梅花瘦。
疏影寒塘凝碧霜,风过青衫透。
无语悼英魂,似水韶华皱。
雪寂空山剑影沉,月落孤峰后。
回到梦鱼轩,若漪在摆弄着炉火,炉火融融之下,屋子里并不寒冷。晚饭也已经准备好。吃过晚饭已一个时辰,眼看暮色将至,细碎的雪花又飘舞起来,若不是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我与若漪也就要睡觉了。推开门,却是六哥闪身进来,眼睛亮亮的,鼻头红红的,我正要说话,他身后又闪出一个人,鹿青崖。我不由一愣。
“我本想来看看你,咳嗽得好些没有,谁知路上遇上了九弟,就拉着他一起来了。”
六哥进门,搓着耳朵去炉火边,鹿青崖默默地脱了披风,这边若漪去关了门,将追赶他们的冰冷雪花,挡在门外——原来是六哥拉来的,是我想多了。
我暗自冷笑,请他们坐下,又让若漪点了灯,随后若漪去沏茶,我也笑着对鹿青崖道,“九哥,真是稀客,我这梦鱼轩,怕是第一次来吧?”
我说着这话,心头却在想:我才去过迷宫林,他就破天荒来看我,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茶上来,六哥该是冷了,端起茶来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地喝。
九哥看了看我道,“你还是经常咳嗽吗?”
“老毛病了,很多东西,我都慢慢习惯了。”
六哥在一边说道,“十妹你不必担忧,你是难得的习武好苗子,时日一长,武功精进,身体自然就好起来了。”
六哥永远这么乐天。
九哥扭头看看窗外的雪道,“天冷之时,你就少外出,或许能轻一些。”
“我没有那么娇贵,九哥多虑了……九哥,喝茶。”我将茶杯向他推了推。
他看了我一眼,又冷又热,带着雪雾般的潮湿。
我没有那么娇贵,他该记得吧?那时我们下着大雪给人推车,拼命地爬上那个土坡。他摔倒膝盖的血渗出来,我咳嗽得像风中的树叶……那天也是这样的雪,我们拿着挣到的工钱,在一家简陋的小馆吃着热气腾腾的面,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他不喝茶,起身道,“天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鹿鸣阁那边还有事,我先行一步。”
我也起身,“送九哥。”
六哥见九哥要走,也跟着起身,将茶喝光了,匆忙地道,“那我也走了,你好好的,保重啊。”
我握了握六哥的手,让他安心。门口,九哥已经披好披风,打开了他带来的伞。
“六哥,你路上小心。”
六哥对我挥挥手,先九哥一步走出门去了。
九哥比他从容得多,优雅地整理好披风,才迈步向外走。
我突然叫住了他,“九哥!”想了想才道,“鹿鸣阁路远,你也一路小心。”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就出门去了,几缕雪花瞟了进来,落地,就化了……
那晚,若漪已经睡了,我却迟迟难以入睡。为何我会嘱咐他“一路小心”?他自然不会不小心的。他不会和小时候一样,在我前面的冰上打着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我就不停叫他,要小心,要小心啊……
现在的他,不会再摔倒了,他的每一步,都稳如泰山。何劳我多虑呢?
想到这,我释然了。窗外,风停了,大好月光,梅花似幻似真……
翌日,若漪有些伤寒,我让她喝了药,早些躺下休息,正要自己去关门,却见豆儿匆匆地走来,我开门让他进来,他用手捂着红彤彤的脸道,“十小姐,我主人叫你过去一趟。”
我一愣,看此时的模样,已经快二更了,师父这时候叫我去,是要做什么呢?
“豆儿,师父是什么事啊?”
豆儿歪着头想了想道,“主人肯定要去喝酒,不过平时都不带人,今夜要带你去,肯定有他的道理吧……外面冷,多穿一件衣服。”
此事有些怪,我虽不甚明白,但还是道,“豆儿你等等。”
说完,我回身进了轩内,到卧房内叫醒若漪道,“若漪,你过会儿早些关了门歇着,不要等我。炉内的火你不用管,我填好炭。”若漪问我哪里去,我只说去师父那,便披了披风出门。穿过小廊,关好了院门,便跟着豆儿向南走。到了师父那里,他已有些不耐烦地道,“怎么来这么迟?”
我回话道,“若漪病了,我安顿她睡下。”
师父也不再说话,自己背着个包袱起身走在前面,对豆儿说了句,“看家。”就带着我一路向北走。夜色浓重,半月在天撒月华如霜。城中花明灯火稀,天寒地冻,路边店铺上的灯笼都熄灭了。我看着师父走在前面,心中按捺不住奇怪:师父喝酒,必然是去四爷酒铺,为何要带着我呢?
可路过四爷酒铺时,却不见灯光,人声全无。不是在这喝酒吗?
师父小声哼唧着不知名的曲子,向左拐弯,直奔香雪海园了,我奇怪地问道,“师父?去香雪海园喝酒吗?”
师父不说话,到了香雪海园门口,只见梅花树下,有两坛酒摆着。
师父笑了,“嘿,果然我是最后一个。你——”他回头看着我,“抱上。”
师父怪癖果然奇特,他是让我抱酒的。
师命如山,我也没的说,便弯腰抱起了两坛子酒。
师父带着我,直接向西走,走过暖竹园和未了轩、寒香小筑,越过龙牙河上的木桥,直接走进原野之中。远远能看见龙牙谷内有火光,那是壮士营的火光,抬头,便是森然崔巍的龙牙山,月光中山色苍黑,天光浅碧,隐约有狼嚎孤峰、虎啸山林的声响,细细听去,又疑心是风声。
原野中行了几里路,我的胳膊有些酸,手指也冰冷,不由放下了酒坛子。此时也到了龙牙山脚的古道了。师父也不等我,继续向前走,我有些负气:半夜叫我出来抱酒坛子,却是要去哪里?
师父背着那包袱,晃着肩膀,沿着龙牙山脚一路向东,等他转向北方,风声大作时,我大约明白了,他是要去北面的荒原。寒冬深夜,龙牙山以北除了千里姐姐的舒云楼,并没有别的处所,难道是那里?但等我迎着风,胳膊几乎没有知觉时,师父已走过了那片疏林,舒云楼的灯火依稀。
也不是舒云楼?那到底是哪里?我弯腰松开了酒坛,这次师父走远了二十几步,听见我跟上来,终于回头看我了。
“怎么,走不动了?”夜色中,师父如同一道剪影,佝偻着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师父要去哪里?这北面荒原上有阵,不能乱走。再说,你来此处,和什么人喝酒?”我赌气问道,“难道,和荒原上那些墓中人吗?”
师父抬头看看前方道,“快到了。你若走不动,就此回去吧,酒坛给我。”
他回身走向我,我心道:已然走到这里,冻得通身冰凉,哪有回头的道理?于是一伸胳膊,又抱起了酒坛道,“既然快到了,那就走吧。”
师父笑了笑,又回身向前走了。荒原辽阔,大风贯通,但通天台向西的大片荒原上,依旧雾气缭绕。脚下纵横沟壑,高低不平,还有干涸的水渠,该是六哥说的废弃老河道。依稀还看得出断石碎瓦,雕花木梁的残骸,破损的半截墙壁——这里,是一座大城的废墟,看这荒原的辽阔,这片废墟的规模,应该是如今梅花城的三倍之上……
“跟着我。”师父对我下了命令,身形消失在雾气里,我紧随其后。
走进雾气缭绕之地,猛然风停,身上登时暖和起来,我疑心是幻觉,但眼睫上腾起的雾气告诉我,此时却是暖和了很多……六哥不是说,梅花城的阵法,是幻术所致吗?那又是如何挡住这荒原上凛冽的大风呢?
——实在费解的很。
风停,寒夜远去,而耳边笑声传来,灯火也在雾气中透出光晕。等我看见一座简陋的小草庐,门上插着灯笼时,我如坠梦中,仿佛不是在人间。
灯笼上,写着三个字:风结庐。
师父推开了门,对我说道,“搬进去。”说完闪身在一旁,我抱着酒坛走进门去,登时一片酒香,暖意如春。草庐内炉火融融,酒坛琳琅,一张大木桌围满了人,我扫视一圈心头一惊,城中很多前辈高手,都在其中——而且座中还有一个让我完全想不到的人——义父,云逍遥。
屋内的人看见了我,一时都有些吃惊。师父在我身后进来,对着义父点了点头道,“城主,我带了个跟班来。”
义父对我笑了笑,又对师父楚鹤仙道,“你来迟了,本要罚你,倒是看在你徒弟的面子上,免了。”
看着义父有些微醺的模样,脸色红润,说话也比昨日要爽朗,我也安心许多。再看这些谈笑豪饮的前辈,我也被感染,搓了搓有些胀痛的手,对师父笑道,“师父,你入座吧,我来倒酒。”师父故意昂起头道,“你以为我带着你来做什么?自然是倒酒,难道还有你的座位不成?”
坐在义父身边的,正是五哥的师父,梦往生,闻言哈哈大笑道,“这老汉子疯了,十小姐,你莫要理他,过来坐下。”
义父却道,“裳儿既然拜了鹤仙为师,尊师为上,自然要听从安排,况且在座的,很多还是我的前辈,以她的辈分如何使得?裳儿,你是小辈,今夜就要受累温酒热菜。”我点头称是,义父才举起酒杯道,“如此,我们不醉不归!”
酒杯撞在一起,酒香四溢,一时间欢声笑语布满风结庐。
灯火昏昏,白发斑斑。在座的都是老人,义父反倒是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我与几个少女,忙着从旁侧的下厨热菜,煮酒,听着那边时而饮酒击箸,时而大笑高歌,心中也暖意融融,和我一起的几个少女,都看来很是沉默,我见身边一个少女看了我半晌,便扭头问她道,“有事吗?”她摇摇头道,“没事。”我趁势问道,“你们都在城中何处听差?”那少女答道,“舒云楼。”说完便起身走开,不再和我说话。
片刻后,我便过去倒酒了,在座的面孔,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都被酒染上了一层酡红的豪迈之色,酒铺的四爷爷用筷子击打着酒碗边缘道,“大家觉得,今夜的酒,如何?”众人都称赞好,四爷爷大笑道,“这不算好的!告诉你们,我在香雪海的酒窖里,有三百坛好酒,埋了……埋了快二十年了,等明年城主生辰,就开坛!”此言一出,众人都欢喜非常。只有坐在义父身边的一个人,黯然用手捂住了脸。
我知道,他叫乔子玉,年近古稀,算是城中年纪最大的老人,比义父要长一辈。他此时,是住在城南牧场的。但只是一瞬间,他已放下了手,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握着空碗的手在发抖。我忙走去,给他倒了酒。他抬头看了看我,缺了牙的嘴裂开一个笑。
梦往生已然喝醉,起身对义父鞠了个躬,才道,“城主,我唱个曲儿如何?”
师父楚鹤仙捂住耳朵道,“不听不听,每次你都唱曲儿,难听死了。”
梦往生不服气地道,“我每次要唱曲儿,你都泼冷水,看来还是斗酒好!你我斗一斗!”
说着两人已剑拔弩张要斗酒了,我以为会有人劝阻,谁知这些白发人竟都拍桌喊叫,如一群顽童少年在看热闹。我还没反应过来,两人都已干了一碗酒下去,师父立起身来,单脚踩在凳子上,梦往生那边也撩起衣襟在腰间掖一下,再次端起酒来。二人几乎二话不说,又仰脖喝下去,我看得心惊胆战,义父却泰然第看着他们对饮。眼看下去了三碗,我不由对师父喊道,“师父,别喝醉了。”师父仿佛没听见,一旁的乔爷爷却拉了拉我,我回头看他,他坐在喧闹之外,笑着对我道,“孩子,不妨事,他们有酒量——我此时是老了,若倒回去三十年,也敢这么喝酒的。”
我看也阻止不了这边斗酒的人,只能坐在他身边,看他有些醉,就问他要不要喝茶,我去煮一些茶来。乔爷爷摆摆手。却看着那边微微打盹的义父道,“倒是他,你去煮一些给他。他的身体,不能多喝。”话语中,似乎透露,义父的身体不太好。我想起那日的情景,心中又罩上一层灰暗。
“云家的人,他算是命长的了……”乔爷爷喃喃说道,随即叹气,“只是这城……可怎么办?”
我觉得这话古怪,正要问,却听见他发出轻微的鼾声……上了年纪,很容易睡着。却在此时,轰然一声,师父从凳子上倒下下来,那边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笑声,乔爷爷也惊醒,我却过去扶起了师父,他头上撞了个包,看来酒量,真的拼不过人家。
梦往生从凳子上一个旋身跳,坐在了凳子上,虽险些倒下,却还撑住了道,“如何?这下,让我唱了吧?这回我不唱桃桃令,也不唱龙牙调,我唱个歌谣。这歌谣,可是我小时候,小时候就会唱的……你听好了。”随即,他清清嗓子,摇摇晃晃第唱了起来:
“陌上草,隔年青。谁家童儿放风筝。有蝴蝶,有老鹰,呼啦飞过大城东。
陌上草,隔年黄,谁家阿娇立路旁。菊花黄,桂花黄,采了野花做嫁妆。
陌上草,隔年枯,大雪纷纷落满屋。炉中火,热乎乎,煮了黄酒敬阿叔……”
我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间顽童春日东风里放纸鸢、秋阳中采菊嬉戏、冬夜中围炉为长辈煮酒的情景,忍不住笑道,“这是童谣啊,却是应景儿呢。”
说出这句话后,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屋子里突然分外安静,甚至听见了隐约的啜泣声。我有些惊慌,转头看乔爷爷老泪纵横,满是沧桑的双手,捂住了脸,义父闭上眼,默然流泪,屋内的人十之七八都落了泪,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梦往生也觉出不对,忙坐下低头,抓了抓头皮道,“喝多了,喝多了。”
师父楚鹤仙额头上还顶着个大包,瞪着眼看众人道,“哭什么?哭什么?多大年纪了?这样不是让他们睡不安生吗?来来,接着喝酒!不唱这个,老梦,唱大风行,唱大风行!”见梦往生红着脸低头不语,就看着乔爷爷道,“乔叔,你来带头!”
“大风行?”
乔爷爷颤巍巍站起来,脸上现出一种肃穆与庄重。随即低头仿佛想了想,这才鼓起一口气来,开口唱了起来:
星辰日月本无主,天地山河皆有情。男儿不负落人世,一曲长歌大风行。
你本江北农家子,我是山南牧马郎,旌旗沙场结兄弟,军前立马举长枪……
唱到此处,我只觉得有些热血沸腾。而在座的前辈们仿佛都会唱,纷纷都站了起,跟着乔爷爷一起唱了起来。
大风来兮山林啸,雕翎瑟瑟鹰飞高。黄沙卷地风敲盾,彤云遮天雪洗刀。
城中父老多珍重,莫念少年行路远,远行万里总有归,花开花谢有轮回。
长缨向东马向西,黄沙漫途绊马蹄,行军怕见日落处,杨柳无端牵战衣。
布谷声声催农耕,行军行到谷雨亭,谷雨时节花开遍,歌谣俱是他乡情。
纷纷夜雨送芳尽,立夏夜宿古城中,马嘶惊破思乡梦,古城明月照三更。
谷穗未满战靴旧,小满一过江河皱。城中趁早收谷麦,只怕连雨雷声骤。
大漠瀚海日生烟,盔甲炽身汗涟涟。黄沙尽日催双目,忘却故地芒种天。
异国祭神夏至节,沿途饿殍掩长街。足底布袜血浸透,黄昏拈针补战靴。
温风时候急行军,蟋蟀居宇大军屯,大漠鹰飞山河远,战鼓催动惊层云。
大暑时节风似龙,金戈交撞日月红。进退不知路何在,大风漫天无西东。
秋雨落地化秋霜,七月大漠夜未央。烽火山头不曾绝,枕戈竟宿盔甲光。
天冷偏逢黑夜长,浊酒驱寒风吹帐。忽觉弟兄人渐少,寸心焉能不悲伤?
白露落雪雪色红,恶战三天战鼓隆,大漠深处无鸿雁,难送书信回家中。
伤口结痂秋分过,兵马疲敝征战辍。日夜风声如鬼吼,此身生死随福祸。
寒露未饮菊花酒,白草杀绝霜降怀。告知夜半莫入睡,怕得明晨不醒来。
朋辈尸骨葬异乡,以石为祭草为香。长眠不必家园地,山河处处为故乡!
小雪大雪雪如席,秃鹰尸骸僵雪泥。兵马同瘦如木骨,甲胄不解苦迎敌。
冬至阳气不见升,酷寒兵道行五更。踏破冰河风声满,大旗猎猎满天星。
小寒铁甲寒彻骨,大寒风雪猛如虎。杀场刀剑迎风断,狭路相逢勇者战!
归途漫漫行迟迟,捷报三千父老知。沿途百姓赠春饼,才晓立春一年时。
雨水无雨惊蛰早,陌上又见隔年草,草木有情望归人,缘何却比去时少?
春分时节归城日,山水依旧云相似。我看青山泪如雨,青山看我当如是。
同生同命未同死,招魂夜半谁家子?你言沙场不能归,魂魄随人回故里。
清明时节刻碑文,却言本是同城人,西征万里不得归,苍天为盖地为坟。
清明时节化白纸,美酒一坛唤共饮。大荒风从西方来,君魂应在此风里。
美酒共饮且同乐,与君同唱大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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