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木酱
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面如冠玉……所有可以用来形容男子好看的词,都适用于唐敬言。即便已然成亲三载,柳欣妍依旧经常望着自家夫君入痴。
大约她的目光太过灼灼,本来伏案的男子转过了头,清冷的眉目之间带着股子难掩的戾气,旁人面上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一声‘唐同知’,背地里都叫他‘唐阎王’。
“夫君,你在书房里头已经待了一个下午了,休息一会儿,喝点酸梅汤去去暑气。我在井里吊了好些时辰了,应该够凉了。”
“先放着吧。”
“放什么呀,再放又热了,那我就白把它吊井里了。”盯着他把一碗酸梅汤喝下,柳欣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夫君,如果妾身有了身孕,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这个问题,柳欣妍问过很多次,却从没有一次如这次一般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皆可。”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口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这算什么答案?不行,一定要挑一个。”最近他待她又更好了些,柳欣妍承认,自己有些恃宠而骄。但他是她的夫君,是她腹中孩子的亲爹,难道不该宠他们吗?
“女……男孩吧。”那个‘女’字,唐敬言说得极轻,轻得即便柳欣妍靠在他怀里,依旧没有能听到。
“夫君你原来也和……他一样,重男轻女啊?”‘爹’这个词,柳欣妍已经有太久太久不曾叫起,当然,其实也很久没有想起了,在她失了娘亲又失了弟弟之后。
撇开那个已经离她很久的人,柳欣妍在唐敬言肩头蹭了蹭,搭在腹部的右手轻轻滑动了两下,“那万一,我生不出儿子怎么办?夫君你会纳妾吗?”
“不会。”
柳欣妍嘴角的笑容里满是甜蜜,“夫君我会努力的。”如果一胎生不出儿子,那就再生一个,反正……夫君那么有本事,肯定是能养得起他们的。
一声惊雷,将柳欣妍从梦中惊醒。四周依旧和她入睡之前一般,阴冷、黑暗,被关在这样的地方,看不到日升日落,柳欣妍没法判断时间。
她唯一能判断时间的依据,是那些从门上的小窗户里头递进来的饭,应该是一天两次。前头几天还有些菜,这两天便只剩下白饭了,大约是时间拖得太长,关着她的人已然没了耐性。
“别怕,你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很小声的,柳欣妍摸着肚子说道,与其说是安慰才刚怀上不久的孩子,不如说是安慰她自己。
黑暗很容易让人滋生恐惧,在一片黑暗之中待得久了,就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一种被全世界背弃了的错觉。
“你爹一定会来接我们的。”第一天的时候,柳欣妍的语气带着十分的笃定,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柳欣妍开始替唐敬言找借口,指挥使又交给他很重要的差事了,他不在京城里头。把她抓来的人,要他用自己的命换她的,他在想更周全的法子救她……
唯一不敢想的,是他不要她了。他怎么可能不要她呢?他对其他人都那么坏,人人都在背后骂他,恨不得他早点死,他只待她一个人好,好到所有人都说她会狐媚之术。
不,他不会不要她的,她还没告诉他,她终于怀上他们的孩子了。
伴随着‘吱呀’一声,柳欣妍不适地闭上了眼睛,因为那久违的光亮,正如她所猜测的一样,她此刻应该是被困在一个地窖之类的地方,因为明明处于夏日之中,这儿并不透风,她却也从未觉得热。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有味道,不愧是唐同知的夫人,这长的就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哈。”
那语气之中的轻佻和不尊重,让柳欣妍忍着不适睁开了眼,太久没有见光了,即便只是一盏油灯,依旧让柳欣妍不由自主地流了泪。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话不假,本来不过是不受控制而流下的眼泪,这会儿却止也止不住,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怎么能不害怕呢?
但她一直忍着没哭,是因为敬言说过,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它除了向旁人揭示你内心的软弱之外,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会儿……她也不该哭。
柳欣妍咬着牙狠狠擦掉了依旧不停下落的眼泪,状似平静地抬起了头,“你们既然知道我是谁,怎么有胆子把我困在此处这么多天?难道没有听说过我夫君的手段吗?”自己没有本事的话,大可以狐假虎威,这话,也是敬言说的。
“哟,刚才还哭得挺可怜的,我这心都有些被同知夫人您哭软了,这才哪跟哪儿呢,您这就开始硬气起来了。这么看来,确实是和唐同知一样,冥顽不化呢!大哥,您说是不是?”最后那句话,那语气之中,谄媚至极。
“爷让咱们过来是办正事的,就你废话多,看了几天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是吧?”
“不敢不敢,我这不是……怜惜一下美人嘛,谁知道美人不肯领情。同知夫人,我这也是奉命行事,您多担待点儿吧!”
不太明亮的光线衬得他的面容十分地狰狞可怖,但柳欣妍更怕的,是他手里那柄看着就很锋利的短刀,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直到背贴住冰冷的石壁,毫无空隙,退无可退,“我夫君睚眦必报,你们……”
那人冷嗤了一声,伸手就往柳欣妍探去,柳欣妍下意识地将双手护在肚腹之间,他却只拉住了她的手,在她挣扎之间,他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倒在地,而后一脚踩住了她的手掌,一脚制住了她反抗的动作,明明只是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让柳欣妍明白了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差异。
但她不能坐以待毙,柳欣妍奋力挣扎间,只听他阴测测地道,“你再踢一下,我就敲断你的腿。”
“大哥,切哪个?”柳欣妍才刚停下动作,听到他十分随意地问道,就好像在问今天午膳是吃鸡还是吃鱼一样。“我瞧着她这手指也没有太大特点,不然……把整个手掌都给砍了?”
“不要,不要!”柳欣妍此刻,除了摇头之外,别的什么都再做不了了。
“先切个小拇指吧,唐同知要是认不出,下一回就给他送无名指,一根一根送过去,让他慢慢拼起来,不是更有意思吗?”
“夫君,疼。”柳欣妍把食指伸到了唐敬言跟前,让他看她手上的针眼。
唐敬言随意撇了一眼,有些失笑,“在哪儿呢?”然后伸手就要去抓柳欣妍的手指。
上一回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柳欣妍还以为唐敬言会给她吹一下或者舔一口呢,结果他拉过她的手指就是一挤。
本来已经看不出的针眼顿时又被挤出了一小滴血,然后他一边看着她龇牙咧嘴,一边从怀里掏了一个瓷瓶出来,单手拔开瓶塞,往她手指上撒了点儿,明明不过是一个针尖大的伤处,却让她火拉拉地疼了起来。
都说做梦的时候是感受不到疼痛的,但柳欣妍只觉得好疼好疼,那疼……不像是只扎了一个浅浅的针眼,反而更像是,手指断掉了一般。
手指……断了?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柳欣妍睁开了眼睛,十指连心,在她的左手小指被砍掉的时候,她疼晕了过去,但那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注定她即便昏了,也昏不了太久。
她娘在世的时候常常说,说她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因为她见不得血,一见就晕。
厨房里头好些活,杀鱼、给鸡鸭放血……她都是做不了的,不是自己的血,她都能晕,更不要说现在了。
但或许实在是太疼了吧,即便狰狞的伤处还在往外渗血,柳欣妍却仅仅只是觉得眼前发黑。
那伤处太可怕,柳欣妍不敢细看,她别开了眼睛,颤抖着用右手将里衣撕下一条,得亏了……夫君让人给她做的衣裳,不论内外都是用的上好的布料,不但轻柔透气,还特别容易撕坏。本想就用那布条将断口裹上,装作它并不存在,但她突然想了起来,她没有药。
没有药的时候,要怎么让伤口止血呢?如果是在山林里,那么可以找找止血的药材,嚼烂了敷在伤口上,至于现在……柳欣妍的目光落在了那盏没有被带走的油灯上。
“嗯……”闷哼到眼前模糊,柳欣妍更紧地咬住了嘴里的裙摆,周围弥漫着烤肉的香味和焦糊味,她抖着手,将刚才备好的布条尽量快地缠在了刚刚‘处理’过的伤处。
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吐出了已经沾了血的裙摆,舌头没事,嘴唇好像伤了。
那盏油灯之所以没有被带走,是因为灯芯已经不长了,灯油也所剩无几,柳欣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它渐渐黯淡,忽闪了几下之后,石室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于黑暗之中,柳欣妍慢慢地蜷缩起了身子,片刻之后,传来了她的低声喃喃,“敬言,你会来……接我的吧?”
……
“大人,有人在门口放了这个。”
那是一个外观看着十分华丽的锦盒,这样的锦盒,里头装着的向来是金镯子、金钗或者玉坠之类很值钱的首饰。
但不论是唐敬言还是林枫,都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息。
“打开!”唐敬言的声音很冷。
林枫将盒子放于一旁的案桌之上,人站到几步之外,背对着盒身,用剑尖将锦盒挑开。
锦盒打开的瞬间,那股子淡淡的血腥气息突然浓烈了一些,站得更近的林枫看见锦盒之中摆放着的那截纤细白皙的手指,眸色骤变。
“……是夫人?他们怎么敢!大人,咱们去把夫人救出来吧,夫人已经被关了十天了,除了那些人,再没有别的人去接触过夫人。”
“出去!”
“大人。”
“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唐敬言说话从来不说第三遍,或者有,但没人能活着听到他说的‘第三遍’。
林枫出去之后,唐敬言慢慢起身,走到了案桌边上。断指处的鲜血已经不再鲜红,呈现出了淡淡的黑紫色。除了血腥味外,他还闻到了一种淡淡的香气,确实……是她的手指。于三载之中,曾无数次穿梭于他发间的手指。
“夫君。”耳边好似传来了她娇憨的叫声,唐敬言狭长的眸中猛地掀起一阵波澜,很快,在开合之间,又归于平静。他是唐敬言,敬言为警。唐警,从来不允许自己有弱点。
……
“大哥,你说唐敬言他到底在不在府里啊?府里那个该不会是他的替身吧?不是听说他特疼爱他夫人的吗?咱们信也写了,手指也送了,等了半天了,怎么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权势和女人,如果让你选,你会选哪一个?”被称作‘大哥’的不答反问。
“我?嘿嘿,当然选权势啊,有权有势了之后,还怕没有女人吗?”
“显然,他的选择和你一样。”从日升等到日落,两人守在唐府门前,却没有等到唐敬言的肯定回答。
锦衣卫出来的人,向来不留活口。因为只有死人,才能让他们放心。如果唐敬言已经做出了选择的话,那么柳欣妍就只能一死了。不然,这十天的等待就成了一场笑话了。
柳欣妍还没有从断指的疼痛里头缓过来,这段日子鲜少开合的门又再度被打开。听到开门声,柳欣妍下意识地哆嗦了下,蜷缩起了身体。
火折子的光先亮了起来,然后是火把。柳欣妍这才发现,原来这间屋子里头是有火把的。
“小美人,嘿嘿,又见面了。”这次来的,只有那个砍断了她手指的猥琐男子。如果说上一次,他的色心还算有所收敛的话,那么这一次,他心中所想,完全表露在了脸上。
和唐敬言成亲三年,很多事,柳欣妍都是知道的。
比如,有本事和唐敬言一争高低的人,都会明刀明枪地和他干,但唐敬言太厉害了,能赢他的人几乎没有,输给他的人却真不少,那些没有本事赢唐敬言,甚至没有勇气站在他跟前却暗地里不服他的人,所能想出的羞辱他的法子,无非是动他的女人。
身在锦衣卫,太多人抱着太多复杂的目的送女人给唐敬言。唐敬言当年也是荒唐过的,几乎是来者不拒,然后……那些女子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是不得善终的。
现在……终于还是轮到她了吗?
唐敬言说过,她是不同的。因为只有她,冠上了他的姓,唐夫人。
柳欣妍笑了起来,那笑容虽淡,却已然难掩她的倾城之色。看到这个笑容,那男子的眼睛都发直了。
“小美人,只要你好好伺候我,伺候的好了,也许我这一不忍心,就放你一条生路了。”
也许?柳欣妍很自然地将垂落在眼前遮挡住视线的头发别在了耳后,露出白皙的脸颊,纤长白皙的手指缓缓下滑,落到了脖颈间,稍作停留之后,收回了手。
须臾,那个男子已经重新架好了火把,拿着一条绳子就冲着柳欣妍走了过来,“你乖乖的,别挣扎,不然……我可是不介意死活的哦。”
“别!不要!你别过来!我不能对不起我夫君!”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柳欣妍抓紧了自己的领口,脸上满是恐惧之色。
“他都不管你死活了,你还替他守什么身啊?来,陪小爷快活快活。”
“我不想死。如果……如果我不反抗的话,你真的能不杀我吗?”
“那就要看,你伺候得怎么样了。”
“希望你说话算话。”柳欣妍垂眸沉思了片刻,伸手开始解开自己领口的盘扣,随着盘扣一一解开,莹润如玉的肌肤缓缓而现,待精致的锁骨露出,那男子把手中的绳子往边上一丢,边靠近边开始解腰带。
“摸到了吗?盯准这个位置,用力地往下扎,只要扎中了,神仙都救不了。”
一下又一下,柳欣妍的手不停地起落,周遭是浓郁的血腥气息,令人作呕,却又出奇地让她安心。
神仙也救不了,救不了。
脸上被喷溅到的血迹随着泪水一道留下,形成了一道道红色的痕迹。多稀奇,怕见血的她,也学会了杀人了。
“夫人,是我。”
感觉到有人靠近,柳欣妍挥舞着手中的‘凶器’朝那人扎去,却反被人制住了手腕,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男声。
“林枫?”
“是属下,属下来迟了。”
柳欣妍想要笑,但试了几次,都没法笑出来,反而是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没关系的,迟到总比不到好。
“带我去见他。”
“夫人,请恕属下失礼。”被林枫拦腰抱起来的时候,柳欣妍感觉到了温暖,眼睛却止不住地想要阖上。想见他,但是好累啊。
“夫人?”林枫一直以为,柳欣妍身上全是那个男子的血,直到他的裤子和鞋子渐渐被血水打湿的时候,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夫人虽然杀了那人,但也受了重伤。如果不是重伤的话,是不会有这样多的血的,就好像浑身的血都会在片刻之内流光一般。
听到林枫叫她,柳欣妍挣扎着睁开了眼,她的脸上已然没有了血色,脸色和唇色都是惨白惨白的,林枫只听她轻轻地问道,“到家了吗?”
“尚未。夫人您伤到哪里了?属下先去找个大夫给您治伤。”
柳欣妍的手一直搭在刀绞一般的腹部,捅第一下的时候,她没有经验,被突然喷出的血吓了一跳,小腹被他狠狠踢了一脚,很疼很疼……
“别告诉他。”比起从未得到,得到之后再失去更加痛苦。他从前已经过得那么不好,孩子的事,就不说了吧。
成亲三年,却连个喜信都没有,所有人都以为柳欣妍是怀不上孩子的。是以林枫愣怔了半响,也没有能明白柳欣妍说的是什么意思。
直到大夫摇着头道,“腹部受到重创,孩子没了,失血太多,那位夫人只怕也……”林枫才知道,夫人让他瞒着大人的究竟是什么。
“大夫说,夫人熬不过今晚。”说这话的时候,林枫的眼睛是红的。
“去领罚。”
“是!”因为去救夫人,不是大人的吩咐,是他的自作主张,他总以为,大人待夫人是不同的,待一个人好一天两天是可以装出来的,但是三年,怎么能都是虚情假意呢?
往前走了两步,林枫的步子顿住,转过了身,“夫人不让说,但属下觉得,大人您应当知晓,夫人此前,有了身孕。”
即便自入锦衣卫之后,便该视人命为草芥,但林枫此刻就是觉得难受,难受得不得了。他们的不作为,葬送的是两条人命。本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柳欣妍是在半夜里醒来的,只觉嘴里有些泛苦。她第一眼瞧见的,是坐在窗边的唐敬言。在她睁眼的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处。
周围没有血腥味,屋子里头很亮堂,柳欣妍有些怀疑,她这又是入了梦了,只这一次的场景,她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了。
“夫君?”如那十天之内无数次入梦一般,柳欣妍唤着他。
“我在。”
和前几次梦中不同的是,他们俩的声音都有些沙哑,比平时难听多了。
“我刚喝了药吗?”嘴里那么苦涩的,舌头都苦得没感觉了。
“嗯。”林枫说过,大夫给用了药,让她能多熬几个时辰。
“那你怎么也不给我喂蜜饯?”吃了药之后,就该吃个蜜饯甜甜嘴的。
“我忘了。”
“你心里头没我!”本来从来是调笑的话,这次说出来,竟难免带了眼泪。眼泪落得太快,柳欣妍觉得丢人,伸手擦了擦,然后……她看到了左手的四根手指,记忆和疼痛都如潮水一般朝她涌来,几乎将她溺毙。
“夫君。”
“嗯。”
“我想你了,虽然每天做梦都能梦见你,但还是很想很想。”她只说她想他,却不敢多问一句,“你是不是也想我?”
就怕问了之后,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也怕问了一个问题之后,她忍不住一直憋着的更多问题。
比如‘这十天你都不在京城吗?’、‘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被人抓了的?’、“你是今天才找到我的吗?”、“你看到我的那截断指的时候难受吗?”、“为什么林枫去了,你没有去呢?”
“夫君,你再送我一个镯子吧,能当凶器使的那一种,那一个……脏了,我扔了。”
“好。”
“这一回,别做得太细,伤口太小了,得戳好多下,手很累的。”
“好。”
“敬言,抱抱我好吗?我有点冷。”
唐敬言点了点头,托着她的背,让她靠坐了起来,将她半拥入怀中。
“好暖和,暖得……”她好困,“奇怪,明明才刚醒过来,怎么又那么困了。”
“困了就睡吧。”唐敬言轻抚她的背,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你陪着我睡吗?”
“嗯。”
柳欣妍闭上了眼睛,几息之后,她又睁开了眼睛,用完好的右手摸了摸唐敬言的脸,“夫君,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说过。”
“你长得那么好看,就该多笑笑啊,不然多浪费啊。”唐敬言没有笑,柳欣妍笑了出来,很温婉的,作为一个合格的官夫人该有的那种笑脸,她练了好久,好多时候练得太多了,脸都僵了,久久缓不过来,但只要是为了他的,再累她也甘之如饴。
“接……是接不上了,让个绣工好的绣女帮我缝上去吧,针脚别太明显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完完整整地来,也想完完整整地走。
“好。”
死亡,和出生大约差不多,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出生的时候,吸入人间的第一口气,死亡的时候,吐出人间的最后一口气。
她,大约是死而不甘,所以神魂不散。
唐敬言守着她的棺椁,‘她’守着他,这样的一辈子,其实也挺不错。
“唐同知,节哀!”
这个人,她是认识的,徐指挥使手下,有两个同知,一个是唐敬言,一个便是他。
“节哀?”唐敬言嗤笑了一声,好像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然后他淡淡道,“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死就死了吧,不然我唐家只怕就要绝后了。”
赵同知被唐敬言这凉薄的话噎了一下,所谓的‘节哀’二字本也不是他的真心话。
他不过是听说唐敬言不吃不喝地守着她夫人的棺木三天三夜,以为他这是人活着的时候不知珍惜,人死透了之后才后悔不迭,故意说来想要戳他的心窝子的。
这会儿看来,传言果然是不可尽信的,只怕这小子依旧是死性不改,准备借着他夫人的丧事憋什么坏呢!这么一想,吃过很多次闷亏的赵同知顿时警惕了起来。
都说人死,如灯灭。
柳欣妍却觉得,她除了无法再碰触到唐敬言之外,其它都和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两样。她会为了唐敬言的沉默而揪心,她会为了他的憔悴而心疼,她如生前一般痴痴地守着他,不愿离他左右。
她甚至想着,若是有鬼差来锁她的魂,她便是拼个魂飞魄散无法转世投胎,也绝不离他身侧,只为不忘却今生,因为有他即便短暂却不后悔的今生。
成亲三年却没有能给唐家延续一男半女,一直以来都是柳欣妍的心结。旁人当面的时候从来是不敢说的,因为她夫君是睚眦必报的‘唐阎王’,而她是很受宠的唐夫人。
但一旦她转过身去,说什么的都是有的,大多数时候她会当做没有听到,因为她们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全是事实,但三年啊,那么长的时间里头,她一个弱女子,总有憋不住的时候。
她,是问过唐敬言的,借着酒醉问过他是不是后悔娶了她,因为娶了她,所以旁人都子嗣绕膝了,而他却膝下犹虚。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呢?他说,儿女都是债,不要也罢。那样干净利落,听得她既悲又喜。
却原来……都是骗她的!
想哭却没有眼泪,没有了心却依旧觉得疼痛。原来他不是不嫌弃她,只是隐藏得太深,没有被她看出来。她仰慕他的才智,他却一直欺负她,因为她傻。
“夫君。”她伸出近乎虚无的,能穿透他周身的手掌,慢慢地放在了他的脸侧,假装如往常一般,抚摸他的脸,“你……”
真的喜欢过我吗?真的曾经放我在心上吗?突然有些庆幸,这些没法再问出口的问题,他或者会说出她盼着的答案,但却未必是出自她以为的真心。
多可笑,她都已经死了,还在求唐敬言的真心。红颜已然成了枯骨,是不是真心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都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突然之间,就心灰意冷了,“你说的对,我不过就是一个女人,一个不自量力的女人,死了……不可惜的。”
可更多的,是不甘心,“可即便如此,夫君你能不能……别忘了我?就算你以后娇妻美妾,子孙绕膝,也别忘了我好不好?别忘了那个满心满眼都只有你的傻妍妍,好不好?”
她是那么喜欢他啊,但飞蛾扑火的,又何止她一人,她凭什么觉得她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呢?
“如果你长得不这么好看就好了。”她这一生,本以为该幸福该知足的一生,最后居然只剩下牌位之上冰冷冷的‘唐柳氏’三个字。
“对不住。本来想陪着你的,没想过你其实根本不需要。”他连她的人都嫌弃,更何况这逐渐腐坏的尸身和终会消散的魂魄。即便做了鬼,也该有自知之明才好。
外头,阳光正好。是不是曾有人说过的,鬼魂是不能见光的?一旦触及,便是魂飞魄散。
林枫,如果不是他的脚步有些许踉跄,她差点儿就要穿他的身而过了。
“大人。”林枫的声音比唐敬言更沙哑,神色比他更憔悴。如果他们之中,有个人会先倒下的话,那一定是林枫。
柳欣妍记得,夫君说过的,林枫其实不适合做锦衣卫,因为他是个心很软的人,学不来其他人的心狠手辣。但天时地利,普通人又如何能决定他们自己的出路呢?
“夫人……该下葬了。”
柳欣妍往外的‘脚步’一顿,认同地点了点头。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至于停灵延来世寿命的说法,她不信也不在乎,她早早死了,他却青春正茂,没有他的来世,她根本不想要。停灵,她将之视为另一种很特殊的陪伴,却终究忽视了……这骄阳之下,嗜人的高温。
“你管得太多了。”
“大人,夫人她……爱漂亮,您该给她留些尊严。”
“去领罚!”
“大人,夫人的尸身已经开始腐烂,您难道闻不到吗?”
“滚!”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知道唐敬言是否后悔了,林枫只知道他很后悔,如果早晚都是要违抗大人的命令的话,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动手呢?即便搭上他的一条命,如果能救回夫人还有她腹中子嗣,一命换两命,多划算的买卖啊!
“滚去领罚,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大人!”
“来人,拖下去!”
柳欣妍看得很清楚,奉命来拖林枫的锦衣卫面上皆有隐忍之色。唐敬言,他怎么能?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既然并不那么在乎她……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解脱呢?
“你好好睡,没人吵你了。”
距离太远,柳欣妍只看他低下头去,如以往的她一般,在‘她’耳边轻声低喃了什么。原来她总觉得,这样近的距离代表着两人之人无以伦比的亲昵。现在,仅余下狼狈和难堪。
“枫哥,夫人刚去,大人心情肯定不好,您又何必招惹他呢?”
“可不是,您这前头才刚因为夫人领了罚,这伤还没怎么好呢,怎么又为了夫人触怒大人呢?夫人去都去了。您还是多考虑考虑您自己吧。”
“夫人她……本不该去。”还有那个化成了血水的孩子,林枫闭上了眼,又很快睁开,因为眼睛闭上的时候,他鼻间似乎能闻到那刺鼻的血腥气息。
“嘘,枫哥,这话天知地知咱们心里头知道就成,虽然不知道大人究竟怎么想的,明明可以搭救夫人却偏偏袖手旁观……但大人毕竟是大人,他既然壮士断腕,那肯定是有……”
他本可以救她,却袖手旁观?很长一段时间里头,柳欣妍没有能明白这句简单的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就像是唐敬言从前教她读书的时候,明明所有的字她都是认识的,但连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说不出那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天上蔽日的云彩突然被风吹开了一朵,阳光照在了柳欣妍‘身上’,一阵灼热的疼痛之后,柳欣妍疯了一样冲着唐敬言所在而去,她忘了自己现在已经碰触不到她,她忘了他已经听不到她的声音,她忘了她已经一尸两命,连尸身都已经开始腐坏,臭不可闻。
她只想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肯救她,她还怀着孩子!她盼了那么久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他还那么小,不是她没有保护好他,是他的爹,他的亲爹,她一直盼着一直以为一定会来接他们母子的唐敬言,单方面果断地舍弃了他们。
“为什么?!”她以为的声嘶力竭,于唐敬言来说,不过只是一缕带着些热意的清风。下一刻,她的魂魄因为碰触到不再继续被浮云遮挡的阳光而碎裂开来。甚至来不及感觉到更多的疼痛,就已然消失无踪。
唐敬言一无所感,只是低下了头,亲了亲她被缝得不大好的断指,“凡是欠了你的,我都替你讨回来,可好?”那声音虽不大,却透着坚定,只是可惜,再传不到她耳中了。
“娘。”
柳欣妍的一声低唤,愣愣站在灶台边的季敏猛得僵住了身子,下一刻,她飞快地伸手在两颊抹了抹,而后笑眯眯地转过了身,“妍妍怎么过来了,可是饿了?再等一会儿,饭菜马上就好了。”
若她确然只有十二岁,此刻只怕早就扎进她娘亲的怀中,笑话她顶了个花猫脸,祖父祖母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又如何呢?她爹娘疼她爱她,她柳欣妍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至少当年,她真的这么相信过,但现在……
人死了,魂魄犹在,明明魂飞魄散了,却不是结束,反而是开始。在恍惚确定自己好似回到了十二岁之前,柳欣妍是迷惘的,如庄周梦蝶一般,柳欣妍在回来的前几天中有些无法确定她到底只是做了一个真实到荒唐的梦,还是她真的已经走完了一辈子。而后……大约是老天觉得她过得太过不好,所以给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再来一次又如何呢?年仅十二岁的她能做什么呢?这是她最近一直在思索的问题。
骨气这东西,她是有的,但很多事,只凭骨气解决不了。刚回转时,她戾气极重,觉得这世上男子一个一个都是薄情的,她父亲是,唐敬言是,她想过带着她娘离开七星村,反正她爹取得了心心念念的功名之后,便会休弃糟糠,连亲生儿子都能舍弃的人,她一盆迟早要泼出去的水又有什么地位可言?与其被人丢弃,不如主动离开。
但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有脑子,不论是历朝历代,还是如今,孤儿寡母在这世道之中都是很难立足的,更何况,不论是如今的季敏,亦或者是几年之后长开了的她,都顶着张祸水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总不能,把脸划花了吧?傻子也知道,划拉也该划拉别人的脸。柳欣妍不知道,当这个想法于她脑中闪现的时候,她面上阴狠的神色和人人惧怕的‘唐阎王’一般无二。
垂下眼眸,柳欣妍在季敏的眼皮子底下,把地上的蛋壳狠狠往墙角一踢。那蛋壳之中已无蛋黄蛋白,却依旧保持着蛋的形状,因为这并不是送来给她娘吃的,纯粹是送来膈应她娘的,红蛋,村里头但凡有人家添丁之喜,总要做来送人的。
“娘……我饿了。”柳欣妍其实更想说,她也是会有弟弟的,亲弟弟。但自她懂事开始这么多年下来,这句话已经说得太多,多得再不能安慰她娘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都说士农工商,一眼看着,离‘士’最近的便是‘农’,农户比工匠,比商户的地位都要高上不少的样子。但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世代务农的柳家来说,想要供出一个读书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甚至可以说,难如登天,因为身为农户,着实攒不下太多的银子,而科举,却注定是件烧银子的事。
按照大伯母的话来说,那许多年耗费的银子换成铜钱扔在水里,还能听老久的响动,给她爹用来读书,那就是瞎子点灯。
被大伯收拾了一顿之后,大伯母倒是老实了,私下里却总难免愤愤,觉得自家努力挣的银子全都打了水漂,但公公婆婆护着,当家的傻着,她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和她奶还有柳家的其他妯娌一块儿欺负她那生不出‘儿子’的娘亲罢了。
至于一个农户人家为什么会这么不遗余力地让她爹读书,据说,是好多年之前,有个仙风道骨的游方道士路过七星村,他言七星村风水极好,人杰地灵,必然能出一个贵人。
村子里头的人于是就问,贵人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银子特别多的人。那个道士只高深莫测地一笑,只说银子多不算什么本事,说他们这个村子里头要出一个大官。
即便七星村地处偏僻,村民也不是傻的,遥不可及的县官老爷就能决定他们的生死,那道士却说将来会有一个人比县官老爷更厉害。虽然听着有些玄乎,难以置信,但村长信了,于是开办了族学。她的外祖父,是从外头请来的族学的夫子,她的父亲,曾经是外祖父的学生。是外祖父口中很有读书天分很聪慧的人。
外祖父寒窗苦读多年,心心念念地就是想要挣个官身,但一直到他穷死病死,他还依旧只是个秀才。他自己没有能做到,膝下又只有她娘一个女儿,便将希望寄托在了女婿身上。
老天无眼,她爹……真的特别争气。祖上几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但她爹,愣是应了那个游方道士的话,靠着科举一途,离开了家,离开了七星村,在京城站稳了脚跟。然后……抛妻弃子,富贵荣华。
人和人之间,最怕比较,和大伯母、二伯母、小婶婶比起来,她娘甚至不配做柳家的媳妇,因为她们都替柳家添了丁,只有她娘,膝下唯有她一女。只这一点,她娘在柳家就挺不直腰。
唐敬言,她又想起了他,很自然不过的,只为桌上的粗茶淡饭,她和她娘,皆是原配,她娘没享过她爹一天的福,是真正的糟糠之妻,而她……至少衣食住行上,唐敬言从未亏待过她。
唐敬言,你怎么能那么好?怎么又能那么坏呢?左手的小指,还有肚子,都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妍妍?妍妍?”
“嗯?娘,怎么了?”
“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是想你爹了吗?再过几天,你爹就回了。”粗衣粝食,她娘却依旧笑得这样幸福。所以其实,娘是很喜欢爹的?
至于她,她一点儿都不想他,她甚至都已经有些忘记她爹长的什么模样了。她记得的,是跪得失了知觉的膝盖,是她娘哭到沙哑的绝望嗓音,是那户人家的下人高高在上的冷嘲热讽,是生离死别,骨肉分离的疼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爹、柳家上下的得偿所愿。
如果……让他所有的努力都付诸流水呢?柳欣妍粲然一笑,她好像知道,她能做些什么了。促成一件事太难,至于破坏,家贼难防,不是吗?
燕窝鸡丝汤、鱼肚煨火腿、芙蓉蛋、桂花翅子……桌上摆放着的,大多是她爱吃的菜肴,但柳欣妍只眼馋地看了几圈,暗自咽了咽口水,配合着唐敬言,夹了几筷子青菜,又喝了口白粥,先他一步放下了碗筷,便开口唤丫鬟准备漱口了。
她的反常举动,引起了唐敬言的注目。寡言的他虽未开口,但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已然带有询问之意。平日里,两人同桌共食的时候其实并不如寻常夫妻那样多,但率先放下碗筷的,从来是吃喝干脆不挑食的唐敬言。
两人刚成亲的时候,柳欣妍自然是难免羞涩的,唐敬言作为她的夫君之前,还是她的心上人,在心上人跟前,柳欣妍总不好做出一副‘饿死鬼’的不雅情状来,是以向来是唐敬言放下碗筷之后,她便也跟着放下。满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头,唐敬言都以为柳欣妍的胃口可能还不如猫大,直到柳欣妍因为饿狠了而晕倒在他跟前为止。
被抓来给柳欣妍看诊的大夫虽然小心翼翼的,但不时扫向唐敬言的目光之中,总难免带了丝诧异之色,缺什么都不缺银子的锦衣卫居然连自己的发妻都这般苛刻,不是饥荒年,居然能把妻子给饿晕,果真不负凶狠之名!
那之后,柳欣妍在唐敬言的刻意纵容之下,渐渐变得‘能吃’起来。能吃的结果是,柳欣妍丰腴了不少。丰腴是好听些的说法,难听些就是胖。在世人以‘弱风扶柳’为美的当下,她便又多了一个被人说道的理由,不能生怎么还有脸吃那么多,脸倒是没有变化,那腰身都快要看不到了。
生孩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身上多余的肉是可以怎么来就怎么去的,吃的多了长肉,吃得少了自然就能瘦下来,柳欣妍是这么想的,所以很刻意地少吃,吃的也都是素食、白粥。
伸手不见五指,腹中饥饿难当,柳欣妍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只觉得自己被无边的恐惧所淹没,在抖着手确认自己的左手小指还在的时候,她忍不住哭出声来。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救她,她那么害怕却依旧想要相信他,她假装坚强,狐假虎威,是因为坚信他不会辜负她。结果她等来的是什么?断指、小产、丧命……
“妍妍?妍妍你醒醒,娘在,娘在呢!”
她爹在外求学的时候,她娘向来是和她一道睡的。虽然再不过三年,她便到了能嫁人的年纪了,但十二岁的她性子娇憨的很,怕蛇怕虫怕血怕鬼……这世上人害怕的东西,就基本没有她不怕的。她唯一该怕却没有怕过的,是唐敬言。
“可是做噩梦了?”娘亲略显粗糙的但却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她的眼角,替她拭去已经有些冰冷的泪水。柳欣妍憋着泪依偎进了她怀中,“娘,别离开我。”
“傻丫头,你在这儿,娘能去哪里?我们家妍妍啊,是娘最最重要的宝贝。”
“比爹还重要吗?”
柳欣妍也知道,她的这个问题有些过了,所以直到好几息之后,她才听到她娘迟疑的回答,“你和你爹……不一样的,娘和你爹是要过一辈子的,就像你爷和你奶一样,再过三四年,等我们妍妍长大了……”
柳欣妍放缓了呼吸,很安静地听着,她娘亲口中的所谓夫妻之道,夫妻相知相守,是她娘亲曾经期盼却从未得到过的,她曾经误以为自己是得到了的,但最终……可能还不如一场‘噩梦’,至少梦醒了日子还能继续。
她很想说,‘娘,我不想成亲,就想一辈子守着你,守着弟弟。’
但现实是,十二岁的她不该这般沧桑、成熟。
十二岁的她……柳欣妍往娘亲暖暖的软软的怀里钻了钻,“能吃肉吗?管饱吗?”
耳边是娘亲无奈却又带着苦涩的笑声,“小馋猫。”却再没有下文,她娘知道的,没法做到的承诺不该轻易说出口,因为听着的人会信,会等,最后会失望,甚至绝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能吃饱的时候,生生饿着,只为了穿衣裳的时候好看,不被别人说闲话,柳欣妍摸着没啥油水的肚子,只觉得当初的自己大约是被猪油蒙了心。猪油……柳欣妍咽了咽口水,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不说将来如何,眼前她只想把自己和娘亲的肚子填饱。如果连温饱都不能解决,那么其他所有谋划听起来就都是笑话一样。
所以……到底是图什么呢?将家中所有的银子都用来给她那个不知道良心为何物的父亲铺路。苦是她们陪着她爹受,福是别人和她爹一块儿享。
曾经仗着唐敬言花银子如流水的柳欣妍,终究又开始过起为了银子犯愁的日子。
唐敬言,即便柳欣妍不停地告诉自己,别再想他,不值得,但不过短短三年,她好像就已经被他给养废了,不论做什么事,不论遇到什么困难,第一时间想起的都是他。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柳欣妍除了在家里窝着,其它什么都做不了。一来衣裳若是湿了,她娘便要费时费力漂洗,而她身上的衣裳本就是经了几手的旧衣,洗多了不但发白,还易破。二来,她娘身体不大好,她从娘胎出来便不大康健,平日里便是天气骤变都能生小病,更遑论出去淋着雨玩耍了,按照她奶的说法,她和她娘就是大小药罐子,糟践银子的赔钱货。
银子,她自然是不舍得的,因为他们家最缺的就是银子。但她更不愿意让娘亲难受,再说,真的生起病来,她也遭罪。
雨水落下,带起的是一股子能令人皱眉的土腥味。柳欣妍烦躁地皱起眉头,该怎么才能挣些银子给她娘补补身子呢?她娘身子固然素来是不好的,但生下弟弟之后之所以去的那样急,除了被休之后的伤心,长年的身体亏损或许才是主因。
刺绣,倒是能挣些银子的,但十二岁时候的她连缝个帕子都能把手指扎成筛子,她娘看过一次她‘耍’针,之后再没让她碰过针线。
“四丫,明天早点儿起,咱们一块儿去采菇吧?”窗外突然探进的脑袋吓了柳欣妍一大跳,皱眉回忆了许久,柳欣妍才隐约地想起了跟前这个和她一样黑瘦的小姑娘是谁。至于‘四丫’,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
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所谓的‘后’在这世间大多数人看来,是为男嗣。士工商如此,农更是如此。甚至很多时候,农户人家更在意子嗣的传承,因为女娃着实做不了太多太重的农活。
柳欣妍当年出生的时候,她爷直接转身走人,她奶把本来给她娘准备的吃食直接分给了给柳家留后的大伯母和二伯母。至于她的名字,也按照柳家的‘传统’直接顺着叫了四丫。反正女儿都是替别人家养着的,没必要费脑子想什么好名字,能和别人区分开就不错了。
至于‘欣妍’二字,是柳欣妍的外祖父帮着取的,欣是让她开开心心一辈子,妍是长的漂漂亮亮的,毕竟是个小姑娘,长相还是顶重要的事。
春妮走后,柳欣妍对着门口的大水缸发呆。刚才接连下了几场雨,水缸几乎都满了。即便水面不时因为树梢偶尔低落的雨滴而泛起涟漪,柳欣妍依旧能满直观地看到十二岁的自己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总体来说,无非是黑、瘦。虽不至于能和炭相比,但一眼瞧着更像个假小子。几年后的鹅蛋脸这会儿尖得能在人身上戳出坑来,那双据说能溺死人的杏眼这会儿也因为脸太尖而显得圆滚滚的,当一张脸太过瘦小的时候,所谓迷人的大眼睛看起来不但不美,反而有些渗人。
当年大多数见过柳欣妍的人对她最统一的评价是:除了脸长得好看一无是处。
十二岁的柳欣妍,连脸都没法看。
虽然姣好的容貌对于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人家来说未必是好事,但长得太丑,不说讨不讨别人喜欢,自己也是看不下去的。至少美惯了的柳欣妍一时间有些没法接受她现在的模样的。
晚上,依旧睡得不大好。梦中反反复复的,都是唐敬言。梦里的他依旧是待她极好的那个他。梦醒之后,自然是难免要难受的,因为现实向来比梦境残酷。
做唐夫人的时候,她的发髻极不易打理,因为太过顺滑。桃木梳还好,若是用的银梳,一松手就能直接从发顶滑到发尾。现在的她,柳欣妍低头看了眼分叉极多的发尾,算是应了‘黄毛丫头’四个字,头发泛黄不说,还干枯如草,若不是她发量还算多,就她这点儿耐性,只怕几天就能把头发撸秃了。
季敏端着温水进屋的时候,就看到自家闺女正在和她的一头‘乱草’较真。头发越干就越容易打结,若是头发打结的时候缺乏耐性硬扯,那么梳个头能落一地的头发。
“妍妍!”季敏把水盆往盥洗架上一放,几步疾走到柳欣妍身后,伸手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桃木梳,慢慢地把女儿的头发梳顺之后,才哭笑不得地道,“你啊,性子怎么就这么急,以后……可怎么办?”
季敏言语之中的那个停顿,柳欣妍默默地给补上了几个字:嫁了人。
可,谁说她要嫁人了?
七星村地处偏远,别说金饰了,银饰都很少见,大多数妇人绾发都用的木头,手笨的甚至直接用布包着头发。这样的景况下,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多也就梳个外头常见的丫鬟发髻。就是将头发粗分两缕,而后在头顶盘成团,讲究些的给系个发带。
“雨后山路湿滑,别走得太快了,知道吗?”
“嗯嗯。”柳欣妍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一点儿没有敷衍之意。若是倒霉的,平地摔倒都能摔断腿,更何况是在山上,摔一身泥还是小事,万一从坡上滚到坡下断了腿,指不定腿就能瘸了,再惨点儿摔到猎户挖在隐蔽处的陷阱里头,只怕小命都要搭上。
家中琐碎的杂事费时颇多,小姑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帮不了什么大忙,只能背个小竹篓子到山里头采些山货。这个季节里头,野菜固然是个好选择,但少油寡水的,吃着并不管饱,菇类倒是长得很不错,特别在雨后,一丛丛的往外冒,不论炒着吃还是烧汤,都好吃得紧。
柳欣妍慢悠悠地出了门,正与瞧起来着急得不得了的春妮对上了眼。
“四丫,你总算出来了,咱们快走。”被力气颇大的小姑娘拉着快走了好一段,柳欣妍的呼吸开始急促了些,她的体力向来不大好,做什么都一副费劲的样子。
“等,等我先喘口气。还,还早呢!”
“早什么呀,大春她们早都上山了,咱们要是去迟了,就得往山里头去了。”
严冬过后,山里最是危险,便是猎户也不敢进得太深,更遑论她们了。看了眼春妮背后背着的大约是她的两倍大的竹篓子,柳欣妍默默地加快了脚步,遥远的记忆中,她好似记得春妮说过的,不把竹篓子装满,她回家要挨打的。
红菇、牛肝菌、青头菌……比起春妮的熟稔,柳欣妍更像是第一次进山的憨货,明明跟着一块儿采菇,春妮采的都是可以吃的,她采的有的一朵就能毒死一家人。
春妮飞快地将有毒的蘑菇从柳欣妍的竹篓子挑拣出来,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大约是怕伤到小伙伴尚且幼小的心灵,她有些忐忑地开了口,“四丫啊,你是不是,生病还没完全好啊?”
冰雪虽然消融,但河水依旧冰冷得很,柳欣妍被推下河泡了好一会儿,当天晚上便起了高烧,村中有户人家的孩子就曾经因为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养到三十来岁还没说上媳妇儿。如果是个女娃只怕早就被扔到山里头自生自灭了,却偏是个男丁,那家人总寄望着他哪一天突然就能好起来。
柳欣妍被说得有些羞赧,她其实是很爱吃这些个的,但她见到的更多的是它们被精心烹饪过之后的模样,至于它们还隐藏在枯叶之下、树干边上的时候,她确实认不出来。
“我瞧着……它们长的都是一个模样的。”这真是句不愧天地的大实话。
春妮眨了眨眼,有些认命地牵住了柳欣妍的手,“你跟着我,我让你采,你再动手。”
“……好。”
因为昨天下午和夜里都曾下过雨,山路很是泥泞湿滑,两个小姑娘分开走的时候倒也看不出什么来,春妮在前头走得再利索,柳欣妍在身后走得再小心翼翼,两人都尚算相安无事。这小手一牵着小手之后,柳欣妍很明显就成了拖后腿的那一个了。本来如履平地一般的春妮也被她带得终于感受到了雨后的山林是多么地不友好。
更不友好的是,即便春妮对这附近的山林再熟悉,也因为晚来一步,好些她记得能采到蘑菇的地方都已经被人捷足先登。日头已经渐渐升高,身后的竹篓子却依旧轻得感觉不到太多的重量,春妮脸上的笑终究再难继续维持下去。
眼见着小姑娘垮下了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柳欣妍难免有些歉疚之意,若不是她拖了后腿,春妮的收获肯定不止现在这么点儿。
轻挪了挪已经开始有些酸疼起来的腿,柳欣妍轻声道,“不然前头那几处你单独去看看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等你回来了,咱们再一块儿下山。”她娘宠她,即便她一无所获也不会如何,春妮就不同了,她家祖母不是个好相与的。
“那怎么行!我答应季姨的,要好好照顾你的。”
柳欣妍:“……”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春妮好像还比她小几个月的。
“可我走不动了。”柳欣妍觉得她今天说的大实话着实多了些,她这身子太不争气,她娘是真的宠她,她爹……顺着她娘‘宠’她。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了。
春妮愣了一下,“四丫你是不是上次的病还没完全好啊?早知道这样,我今天不该拉着你出来的。”
心里装着你的人,总是会为你想出诸多合情合理的借口,只为了让你好受些。柳欣妍的心里暖暖的,果然,这样平淡的生活才是最适合她的。没有任何利害、利益关系,就只很纯粹的喜欢或者讨厌。
“我要不想出门,你也拉不动我。我今天出来,主要还是馋的。”柳欣妍有些唏嘘地捂住了肚子,明明每一顿她都很努力地吃得饱饱的,但怎么就能饿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呢?
春妮瞧了眼柳欣妍捂着小肚皮的手,也颇沮丧地低下了头,“我也好饿。”
柳欣妍看着她那样子,如果不是这会儿地上的泥土尚且带着过多的水分,她恐怕都能原地坐下。下一刻,春妮忽然就抬起了头来,眼神晶晶亮,“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个地方是她们都不知道的。走,我带你去。”
……
“就是这里了。”
雁来蕈,一年只能吃上两次,春夏之交,秋末冬初。
“这个和鸭肉一块儿煮,可香了。”春妮这话的意思,柳欣妍听懂了,她只闻过,没有吃过。至于她,吃过的,还不止一次。因为确实很香。唐府也不是皇宫大内那样需要掩藏自身喜好的地方,每回上桌的菜哪道用得最多,府里的厨子都会耐心记下,这道菜出现在桌上的机会就会比别的菜式更多些。
人生在世,越是缺什么,就越看重什么。比如她和春妮此刻,都缺口吃的,所以不论看到什么都能联想到吃的。
春妮蹲在地上半天没动,手中戳着那一丛小伞状的褐色的蕈子,并不着急将它拔起。
“……如果我会打猎就好了。我们这儿,每年有好多大雁经过的呢!”
大雁,传闻之中十分忠贞的一种鸟。于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中,每一礼女方都能从男方那儿收到一只大雁。她当年,即便娘家已然名存实亡,依旧不多不少的,收了六只。
送大雁的意头倒是很好的,可是能白首偕老、忠贞不二的夫妻这世上又能有几双?或者……是报应么?大雁比人忠贞,丧偶之后都孤独终身。让它们孤独终老的,除了天灾,便是人祸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六礼之中的六只大雁,不知拆散了几对能相伴终身的鸳侣。
“那些个山上的猎户老厉害了,大雁飞那么高,他们都能嗖的一下把它们射下来。还有林子里头的兔子、狍子……好多肉……”
柳欣妍不过走了一会儿的神,再回过味来,春妮已经下定决定要嫁个猎户了,就因为馋肉。
柳欣妍:“……”听着好像确实蛮不错的样子。
有句老话说的,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春妮心心念念地说着猎户,柳欣妍耳边就仿若响起了弓弦的声音。
“嘘。”柳欣妍冲着春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一个方向,轻声问,“你刚才听到没?好像有拉弓的声音。”
春妮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直到一口气再憋不住,柳欣妍才恢复呼吸,“可能是我听错了。”
在柳欣妍松了口气的下一刻,本来蹲在地上的春妮猛地跳了起来。
“那里有东西!”她先是躲在了柳欣妍身后,几息之后,她探出了脑袋,慢慢地挡在了柳欣妍身前。
枯叶、灌木间沙沙作响,那动静越来越近,两个小姑娘都有些腿软,春妮开始找附近比较粗壮的树准备往上爬,柳欣妍则一边找能用来防御的东西一边往动静发出的方向看。
灰扑扑、晃晃悠悠、一瘸一拐……
“这……村里有人家丢了鹅吗?”见着是这么个玩意儿,春妮觉得没必要上树了。
“这应该不是鹅。”
“虽然毛的颜色有些脏兮兮的,但肉这么多的,不是鹅能是什么?”
说真的,虽然柳欣妍的见识也不大多,但真的头一回见到这么胖的……大雁。这么胖的大雁真的能飞起来吗?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大雁。”
“大雁?这个季节咱们这儿怎么会有大雁?”
这确实有点儿奇怪,柳欣妍想了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估计是人养着的。”大雁之所以要迁徙,是因为天儿太冷,吃喝都少了,不利繁殖。如果是被人圈养的话,有吃有喝有住的,应该就没有这个问题了。至于长成这样,大约是为了……多吃几口肉?
做锦衣卫之前,杜航是养鹅的,一大群。之所以做锦衣卫,不是为了银子,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女人,就是因为锦衣卫看着特别威风,属螃蟹的一样,到哪儿都可以横着走。
没想到做了锦衣卫之后……名分是有了,干的事儿还和原来差不离。
“别抢别抢,都能吃饱。”
能把大雁喂出大白鹅的个头,再没人质疑杜航原来是做什么的了。
一眼看去,所有大雁都是成双成对的,只有一只孤零零地站着,瞧着特别显眼。
“送出去了?”有人在身后问道,杜航点了点头。
“寻的什么由头?”本来按照萧飒的意思,趁着夜色干干脆脆地把大雁往人院子里头一扔,这村子里头穷得很,相信没人会拒绝送上门的肉,偏偏老大说了,要合情合理不漏痕迹地往外送。
这和‘做好事不留名’算是异曲同工了。他们锦衣卫‘盛名’在外,名声坏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不容易做件好事的时候却都是藏着掖着的。
听萧飒这么一问,本来有些颓的杜航猛地有了些精神,他眉头轻挑,颇有些小得意地说,“听没听说过什么叫做惊弓之鸟?……我等啊等,好容易等到她们出门了,进林子了,我才把小四放下,等小四开始往外走了,我就拉了个空弓……这样的话,她们就会误以为小四是听了弓箭的声音,吓得从天上掉下来的。白送上门的,她们肯定会要的。”
杜航究竟是怎么把这十几头大雁都编了号且分辨清楚的,萧飒不感兴趣。听了杜航的话之后,他略微有些心塞,一般来说,能配成对一块儿办事儿的,都是差不多的货色,所以在老大眼中,他看着也是个有头却没长脑子的吗?
“第一,你的小四,胖成那样,走路都困难,长着脑子的人都不能相信它能飞。第二,这个季节,这个地方,是不会有大雁路过的。”
“可是……她们把小四抱走了啊。”杜航梗着脖子,特别理直气壮。就像萧飒原来经常说的,过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不问自取视为偷,这一点,柳欣妍明白得很,春妮虽然说不出这话,但大概的意思她也是懂的。但原则、道德什么的,在咕噜噜乱叫的肚子跟前,全都是虚的。在两个小姑娘眼中,这就不是一只大雁,而是一大坨肉,煮起来、闻起来、吃起来都很香很香的那种。
在柳欣妍猜测这只胖得过分的大雁是有人养着的之后,春妮立马开始四处张望起来。看了一整圈下来,春妮盯着一点儿不怕人的大雁,嘴一抿,心一横,“四丫,跟上,动作快。”而后抄起大雁就往来路去。那动作利索得,就像怀里抱着的是团棉花一样。
直到这个时候,柳欣妍才发现春妮前头有多迁就她。可人的潜力总是能无限被挖掘的,柳欣妍前头觉得她是再也走不动道了,且也没法走得太快,但不过一会儿,她就已经能勉强跟上前头春妮的步伐了。
快到山下的时候,春妮的脚步慢了下来,刚才有多利索,现在就有多犹豫。
“四丫。”
“嗯?”柳欣妍的气儿喘得有些急。
“这只大雁……还是你带回家去吧。”
春妮不说,柳欣妍倒是真没想过这大雁该要怎么分。柳欣妍想起了她娘,她外祖父是个老秀才,她娘满打满算也能算是个书香门第的姑娘,识文断字,知书达礼……
当然,这些在七星村都不顶大用,在七星村里,不看各家媳妇肚里里头有多少墨水,只看她们能不能把家事料理好,能不能生儿子,能生几个儿子。她娘身子弱,杀个鸡都费劲,这么大只大雁,只怕处置不了。
“我……爹,他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我和我娘胃口都不大,吃不了太多,你们家里人口多些,你抱回家让你娘宰了,再送个四分之一回来给我就可以了。”
春妮摇了摇头,“我要是把它抱回家了,别说给你送回来一小部分,就是我……都未必能沾上一口。还是你带回去吧,最近天气还凉,这肉只要处置得当,能多放好些时日的。”
“我家里的情况,其实也不比你好太多。”
对于柳欣妍来说,读书知礼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娘就是太讲理了,所以处处被柳家人欺负,他们百般不待见她们母女俩,她娘却还十分努力维系这虚假的关系。
如果按照春妮的建议,她把这只大雁整只往回带,那么她娘只怕至少能送一大半到她爷奶那儿,替她长年在外求学的亲夫君尽孝道。按照她爷奶的惯常做法,一大半肯定是利落收下的,至于剩下的一小半,她爷奶也是不会留给她们母女的,她娘生不出儿子,她迟早要嫁人的,不管吃什么都是浪费的。
两个小姑娘一来一往的,商量怎么给它大卸八块,那大雁却十分安稳地窝在春妮怀里,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一副有点儿犯困了的样子。
“不然……咱们养着它,吃蛋?”既然吃肉那么纠结,那就换种方式好了。家里的鸡是养着下蛋的,下的蛋她奶天天让她三个堂姐轮流盯着,除非鸡一天下两个蛋,不然她和她娘一个蛋都是吃不着的。
春妮掂了掂怀里的大雁,觉得那份量极压手,鹅蛋比鸡蛋大,这只大雁的蛋,应该也不会小的吧?
“好,就养着它。等它下了蛋,咱们一人吃一半。”
是夜,准备给小四来收‘尸’的杜航,看到他家小四依旧活蹦乱跳的时候,心情着实复杂。老大说了的,把派给他养的大雁尽数送到这户人家之后,才会给他和萧飒安排新的任务。
杜航:“……”这任务,真的能顺利完成吗?
“所以……老大究竟为什么要给这户人家送大雁啊?那位农妇虽然长得满不错的,但年纪那么大了,和老大不合适的吧?”至于柳欣妍,杜航是自动忽视了的,说好听点,是雌雄莫辨,说难听的,那就是不男不女,往老大身上扑的那些个女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甩她十万八千里。
“可能……她们对老大有过恩情吧。”这也就能解释老大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报恩了,他们做锦衣卫的,越是亲近的人,就越容易受他们牵累。
他们也是人,是人就有疏忽的时候,与其千日提防着在乎的人被敌人伤害,不如一开始就疏远着。
“老大那么厉害一人,还能有被人施恩的时候?”萧飒这话,杜航是怎么都不愿意相信的。在他心目中,他们家老大那就不是一般人,试问十六岁就能杀人不眨眼,在锦衣卫之中混出些名堂的人,怎么能是一般人?
“那不然呢?”萧飒反问道。
“……我要是知道还能问你,你明知道我跟着老大的时间还短。”顿了顿,杜航叹了口气,“好羡慕林枫啊,老大那么看重他,做啥都把他带在身边。”
锦衣卫是个很现实的地方,官场之中还拼个人脉、出身,锦衣卫拼的就纯粹是自身的本事和狠劲了。
说句实话,萧飒也是羡慕林枫的,其实只要是唐敬言的直系手下,就没有一个不羡慕林枫的。
因为是个人就能感觉得出唐敬言待林枫的那股子由衷的信任之意,说句夸张的,唐敬言待林枫就像是待另一个自己,看重得不得了。
不过平日里这样的羡慕大家都是埋在心里头的,羡慕之余,各自都憋着股劲,想着在老大吩咐差事的时候给办得妥妥当当的,办妥一回是应该的,回回都办妥,指不定哪天也能入了老大的眼。
大约是今晚的月色太好,本来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萧飒却愣是听出了旁的味道来,不近女色的老大做什么事儿都把林枫带在身边……
他们一群人之所以能跟着老大,除了各有本事之外,还都长得挺不赖。
锦衣卫挑人向来是能打,够狠,不怕死的为上,他们家老大么,还得多一条,长得不能丑。
林枫……算是个中翘楚吧,虽然不至于清秀地能去做那男子不耻的行当,但玉树临风之类的评价还是当得的。
回想京中断袖盛行,萧飒浑身发冷,颇深刻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倒春寒。
晋城倒是不兴男风,然但凡为人爹娘,亲生的那种,最在意的多是儿女的婚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女儿大了愁嫁,儿子大了也不免让爹娘头疼。
这会儿唐敬言的美人娘亲就特别愁儿子的婚事,从唐敬言十八岁愁到二十二岁,四年之中,她那本来平滑光润的脸上不知道为自家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凭添了多少条细纹。
自古美人都难免看重自己的一身好皮囊,不过唐夫人不在此列,不是她对自己的容貌过于自信,而是因为她嫁得好,有个死心塌地,哪怕腰缠万贯也一心一意的好夫君。
晋城人说起唐夫人来,一个字:美,两个字:羡慕。
作为远近闻名的美人,唐夫人当年尚未及笄,家里的门槛已经不知道被踏破几条,那时候大多数人都暗自猜测唐夫人大约会仗着天仙一样的容貌嫁进官家,做个官太太,毕竟就她那模样,也不能是普通人家能养得起的。
但以色侍人者,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待得色衰而爱驰,门户差距只会让这个美人凋零于后宅之中。当年撺掇着唐夫人娘家,让他们将唐夫人嫁入高门的大都抱着看笑话的盘算。
好在,不论是唐夫人还是她的娘家人,都是长着脑子的,没那攀附权贵的心思,就中规中矩的选了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当年的唐老爷,凭借一己之力,养着一大家子人,外人看着是兄长带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实际就像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给他们各自都办妥了婚事之后,唐老爷又拖了两年,攒了些身家,才恰好求娶了唐夫人。
‘不早不晚的,定然是缘分使然。’唐老爷每每谈及与妻子的婚事,总是难免说上这么一句,眼角眉间还带了些不容忽视的得意之色,仿若能娶到唐夫人才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至于银子什么的,唐老爷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这回敬言回来,你再耷拉个脸,以后都自己睡书房去。”
唐老爷满心欢喜地给爱妻买了套翡翠头面,美美地想着妻子会怎么‘谢’他呢,她说的这话仿若迎头给他泼了盆冷水。
“好好的,又提他作甚?”唐老爷脸上本来满满的笑意顿时收敛了大半,虽然不至于表现地像听闻仇家时候的表情,但终归是不好看的。
“他是我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儿子,是你唐家的子嗣,我怎么就不能提了?”在唐家,以夫为天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便是有三从四德,那有德盲从的也必然是唐老爷。
“谁……谁让他不学好。”被妻子瞪了一眼之后,唐老爷有些委屈起来,明明……做错事情的又不是他。他好吃好喝地给唐敬言养大,什么别的杂事都不让他经手,就盼着他能好好读书,光耀唐家门楣。
商户……银子虽然是不缺的,但名声终究难听。他是个没本事的,除了挣银子旁的事儿都做不好,就盼着儿子能争气点儿,给他亲娘挣个诰命什么的,让他娘也能做回人上人,不用因为身为商人妇而低人一等。
早些年也是很好的,那些给唐敬言做过夫子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说他在读书上极有天分,若是继续往下苦读,肯定是能考个功名回来的。
甚至还有个夫子说,旁的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今后唐家公子参加殿试的时候因为容貌太好而让圣上难以决断,是按照他的才华给他点个状元郎,还是依着他的容貌给他封个探花郎。
说得当时的唐老爷眉开眼笑,那几天走路都是飘着的。
可他后来是怎么干的呢?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偏偏发狂一样地去做什么锦衣卫。
锦衣卫那是什么?那就是一群只懂得滥杀无辜,诬陷忠良的败类。他好好的儿子天天和一群败类待在一块儿,光是想想,唐老爷都浑身泛冷。
显然,唐夫人也知道唐老爷不待见儿子是因为什么。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是不能理解的,甚至是害怕的,锦衣卫表面倒是风光得很,可不说旁的什么,他们身上配着的绣春刀肯定不是挂着好看的,既然是有实际用处的。
作为亲娘,不论儿子是大善还是大恶之人,她最担心的,还是儿子的安危。
“儿子纵有千般万般不好,夫君你也别忘了,若不是有敬言,婧婧这辈子只怕就要毁了。”唐姝婧,是唐老爷和唐夫人的长女,唐敬言的长姐。
听唐夫人说起这事,唐老爷本来因为内心愤愤而积攒出来的气势瞬间就消散无踪,女儿的婚事大约是唐老爷发达之后做的最为错误的一个决定。
“外孙女儿都六岁了,外孙也四岁了,夫人还提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我这是记得咱儿子的好,哪像你,只记得儿子的……不妥!”作为亲娘,唐夫人没法说她生的儿子是如城中人暗中所传的坏胚子,她更愿意相信他是有苦衷的,不能说给任何一个人听的,只能自己憋着的那种。
“都做了锦衣卫了,能有什么好的。”唐老爷嘟嘟囔囔的,却不敢大声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这回敬言回来,我虽不指望你如往日那般待见他,但你也别和看仇人一样看他。”在唐敬言满十五岁之前,唐夫人一直觉得什么‘无仇不成父子’的话在他们家里头就是个笑话。
唐老爷没吭气,在儿子骤然成为锦衣卫之前,唐老爷逢人便要提起的,便是自家的美妻,还有一双承袭了妻子容貌的出色子女。
特别是唐敬言,因为是男嗣,所以唐老爷更看重他一些。当初有多稀罕,现在就有多厌恶,因为落差太大,他确实希望他儿子能做官,但绝对不是锦衣卫这种不讲良心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官。
多年的夫妻,唐老爷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唐夫人都能从中窥探他的心意。
这会儿她也只是叹了口气,放柔了嗓音,因为她知道唐老爷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可以跟他硬磕一下给他个提醒,却不能一直和他顶着,“夫君,敬言是咱们的孩子,他是个什么性子,别人怎么说都不算数,你是他亲爹,你还不清楚吗?”
想起被唐敬言收拾过的弟妹们,唐老爷就没法违心地点头,都说这人坏起来也是有些限度的,至少对待血亲都会留些余地,可唐敬言是怎么对他的两个伯伯和一个姑姑的?他料理他们的时候可曾想过这是他的血亲长辈,是他爹的亲弟妹?对仇人只怕也就是这样了吧?
弟妹们刚被儿子收拾的那两三年,他们连丁点儿消息都不敢往晋城送,这两年倒是又开始恢复了往来,但也都是战战兢兢的。一副耗子出窝觅食却怕有猫躲在附近的模样,他瞧着真是不忍心。
唐老爷是个极念旧情的人,他记着的,都是他们四兄妹当年一块儿吃糠咽菜过苦日子的时候,长兄如父,当年爹娘临终之际将弟妹尽数托付给他,他没有能做好,让他们过了好一段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好几次弟妹都差点儿夭折了,后来日子渐渐好了,唐老爷才觉得对得起自家早逝的爹娘。没想到好日子没过多久,他儿子又做了个六亲不认的行当来。
如果时间能够倒转,那么唐老爷最盼望的事,大约就是没生过这个儿子,那样的话,夫人不用再遭一次生产的罪,他唐家也不会坏了名声。只有女儿有什么不好的,婧婧比她弟弟强多了,又孝顺又懂事。
被亲爹在心里又翻过来倒过去地夸奖了数遍的唐姝婧这会儿正坐在一个酒楼的厢房里头,她对面,坐着的是近两年未曾谋面的亲弟弟。一母同胞,一块儿长大,两姐弟的感情自然是很好的,只她嫁人之后,两人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不是夫家拘着不让她出门,而是弟弟离了家。
即便锦衣卫凶名在外,但唐姝婧却没法否认,这身锦衣卫的飞鱼服在弟弟身上穿着,竟不是一般的合适。不但没让他变得面目可憎,反而让他瞧起来更俊俏了些。
“啧,就凭你这张脸,就算是个纨绔、败家子,只怕咱家的门槛也是要被媒婆踏烂的。咱家又不缺银子,你怎么就偏偏那么想不开,要去做什么锦衣卫,你这一身衣裳往外头一站,哪家敢把闺女往咱们家送?”
“你早嫁人了,你夫家姓齐。”
唐敬言话音一落,一旁本来静立的林枫立马开口道,“齐夫人,京城里头削尖了脑袋要往大人府邸送人的官商比比皆是,大人洁身自好……”
“嗯?”
唐敬言轻轻的一声,林枫立马闭上了嘴,往后退了一步,贴在了门边。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林枫可能会直接贴在门板上。
“你既回来了,就回家去吧,娘她十分惦记你。”主要惦记你的婚事,顺带惦记她大孙子。
不论是上街买东西还是上山烧香拜佛,但凡看见个姿色稍微不错的适龄女子,他们娘就开始考虑能不能娶回家做媳妇儿。
早些年他们爹就是个醋缸,他们娘别说出门了,出个院子他爹都恨不能给她披个麻袋,由头上开始,直接把整个人往里一套,脸蛋啊,身段啊,莲足啊,一点儿都不给外人瞧见。
因为这样,所以即便他爹四处吹嘘自家娘子是个天仙,也没几个人真心信他,毕竟不是亲眼所见。
有些人嘴上是信的,因为他爹荷包里仿若取之不绝的银子。至于心里头,多数还是觉得他爹爱吹牛皮,于他们来说,与其把牛吹上天,不如让他们亲眼瞧瞧唐夫人究竟是如何绝色。
这些年,她娘心中郁结,大夫和她爹说要多顺着她,不能反着她的心思来,她娘才得以出门。不过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各退一步,他让她出门,她戴着的帷帽得从头遮到大腿。
唐姝婧以为,这么怪异的帷帽才更容易引人注目。显然,他爹也是这么想的,然后他爹专门定制了一批一样的帷帽,四处往外送,一时间,晋城几乎满大街都是。光是想想当时的盛景,唐姝婧都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知道。”
“你原来在家的时候话不是挺多的,一套一套的,怎么现在闷葫芦一样?”且不说锦衣卫可怕与否,弟弟越大越不可爱是已经铁板钉钉的了。
曾经?能空泛地侃侃而谈,是因为日子过得太顺太幸福。话少,是因为长大了之后就知道了,言多必失。
为了省事省粮食,村中但凡养着鸡、鸭、鹅的人家都是将之散养的,就散养在家附近,让家里做不了太多家事的小孩盯着,孩子们玩心虽重,但有长辈承诺的鸡蛋、鸭蛋或者鹅蛋,都还是很卖力的。
柳欣妍和春妮捡到的那只大雁,上山回来的第二天春妮曾经十分认真地确认过,那还真是一只大雁,来路有些不明,自然是见不得人的。不能散养,便只能圈养,既然是圈养着的,柳欣妍和春妮可不就得给它好吃好喝‘伺候’着。‘伺候’好了,它才可能听话地下蛋。
为了将来源源不断的大雁蛋,春妮干劲十足,没事儿就顶着打猪草的名义上山,实际上好些草是给大雁吃的,说起大雁,多数都是被人一箭射死吃肉的,便是作为六礼必不可缺的存在,真正将大雁好生养起来的人家也几乎是没有的,大多数时候就是给喂点儿水,等一礼完结,它完成了应有的‘吉祥物’的使命,等着它的便是抹脖子的刀,褪毛的开水。
春妮给大雁喂草,完全是参照村里其他人喂鹅的经验。春妮都不懂的事,柳欣妍自然更不会懂。但她瞧着那大雁,过得还是颇自在的,一点儿也不焦躁,看着就如她们所猜测的一般,它是习惯被人养着的,已然没有了什么野性。
她爹不在家的时候,柳欣妍和她娘就像是这村中的外来户,除了冠了‘柳’姓,和柳家几乎没有太多的牵扯。在很多人眼中,她和她娘是很可怜的,没有了外家,连婆家也不管不顾。
她娘或者也是难过的,只是没有太多地在她跟前表现出来,但柳欣妍却觉得,这样很好,自在得很。不过她知道,这自在日子不会太久了,因为她爹就快要回来了,待她爹回家,她和她娘便又成了柳家的人。
春妮的情况比她更惨一些,同样因为身为女娃而不被待见,春妮她奶还不停地使唤春妮,从鸡鸣睁眼开始,春妮基本就没有太多的休息时间,她奶总是能在她做完一件事的下一刻给她找另一件事情做。
“四丫,我今天只怕没时间上山给小灰弄吃的了,小灰要是饿瘦了不肯下蛋了怎么办?”春妮一脸可惜,说得就好像这叫小灰的大雁曾经在她跟前下过蛋一样。
柳欣妍转头看了看眼神特别无辜身量特别庞大的小灰,直觉它就算饿上七八天,也能比村里的大白鹅要大上不少。不过养了几天下来,柳欣妍也不怎么惦记它的肉了,倒是它的蛋,柳欣妍觉得还是可以指望一下的。想着这几天都好好喂着了,如果就饿了一天的肚子,本来能下蛋的结果它给憋回去了,那确实是有些可惜的。
“你没时间上山,我有啊,我去,保证不让小灰饿着。”
“你,你认识猪草吗?”车前草、马齿苋、苦菜等便是春妮口中的猪草,很多鹅也是能吃的,小灰从第一次开始就吃得挺香。
倒不是春妮不肯相信柳欣妍,实在是上回一块儿采蘑菇,她一采一个准,全都往有毒的那些个去,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一朵毒蘑菇能放倒一家人,一根毒草放倒一只大雁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这种被质疑的感觉,说真的,很有些不好。柳欣妍年纪变小了之后,脾气也有些倔,还有些要强。
“怎么就不认识了,最近这草虽然是你采的,但不都是我喂给小灰的吗?我天天那么瞧着,就算原来不认识,现在肯定也认识了啊。”
春妮看着一脸‘聪明相’的柳欣妍,信了她的信誓旦旦。
……
自重生之始,柳欣妍便曾很多次不经意间想过,她会不会再次见到唐敬言。但更多的时候,她努力忽略这样的可能性。
她甚至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两年之后的秋天,她不能上山,十四岁的柳欣妍救过唐敬言一次,这一回她不想再做那个‘好人’。毕竟好人命不长,好人没好报。
上一回‘见’唐敬言的时候,她‘躺’着,他坐着,这一回,两人的处境换了换。
她今年十二,唐敬言年长她十岁,他们本不该这么早相遇的。不对,他们根本就不该相遇。
二十二岁的唐敬言,依旧长着那张她最迷恋的脸,和她初见他的时候一般狼狈。当年她的心多软啊,看他这样只想竭尽全力救他的命,现在……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了他的命。
因为这会儿的他是那么脆弱,脆弱得只要她举起那边树下那块尖利的石头朝着他的头猛砸几下,或者用那边的树枝朝着他的脖颈刺上几下,待得入了夜,他便会因为身上浓郁的血腥气息,彻底在这个世上消失。
即便剩下几块骨头,也再不能证明他的身份。
柳欣妍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忽然就落了泪,为自己的恶毒念头。
唐敬言教过的让她防身的法子,她居然想用来杀了他。他们之间,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前一刻她还在心里和他互许终身,结果下一刻所有一切都变成了她的自作多情。
“为什么?”她轻轻地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因为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她想知道的答案,在三十岁的唐敬言身上。
那个唐敬言,她曾经为他掏心掏肺,曾经和他相濡以沫。这一个……
敛息的功夫,是暗卫们十分擅长的。林枫和萧飒都各自学了,至于杜航,他不会敛,但会憋。
林枫和萧飒能学会敛息,是因为他们性子之中都有沉稳的一面,杜航么……颇有些跳脱,就像这会儿,林枫和萧飒都纹丝不动,仿若和周围的树木融为一体。
只有杜航,在看到哭得眼睛红红的小姑娘……嗯,看那团髻应该是小姑娘吧?那脸真是……一言难尽。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哭得哽咽,杜航觉得她应该是被老大的惨样给吓到了,继续憋气,不然再吓一次,她可能要被当场吓死的。
看着她扯老大的腰带,杜航继续憋住,老大的腰带好多好看的姑娘都想扯一把,结果几乎没人能近老大的身。
直到看着她一边哭一边把老大的衣裳给扒了,往怀里一抱,还顺走了老大的玉佩那些看着就应该值银子的东西的时候,杜航终于没憋住,开始倒吸冷气。
老大这般绝色,这个小丫头居然只想劫财?真是……白瞎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了啊!
唐敬言回了晋城的事,杜航和萧飒虽然被‘发配了边疆’,还是略有耳闻的。
本来以为唐敬言这是孤身一人太久,看只母猪都能觉得眉清目秀,想顺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子了,没想到前脚知道老大可能准备撇下他们媳妇儿子热炕头,后脚就看到老大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他们跟前。
杜航当时的心情,有点儿像在冷宫里头住到有些绝望,以为会失宠一辈子的妃子,突然被重新翻了绿头牌。
狂喜了一阵子之后,杜航最先想到的是两个字:邀功。
至于功劳,在这鸟极爱拉屎的犄角旮旯,案件不论大小,都是和他们无关的。他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那一群肉多的已经飞不起来的大雁了。把大雁养成这样,不论是自己吃或者拿去行六礼,都是极好的。
当那一群肉雁摇摇摆摆地出现在跟前的时候,唐敬言面上表情倒是没有太多的变化,喜怒不形于色,唐敬言很早以前就已经能做到了,现在么,已经臻入化境。
林枫毕竟年轻,脸上不禁露出错愕惊讶之色,野生的大雁一锅还是能塞下的,杜航养着的这些,可能要分两锅。
“她……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吗?”这个问题,唐敬言问的是萧飒,杜航瞧着就是个粗心大意的。
唐敬言替柳欣妍讨完最后一笔债后,回到了十岁那年。他十岁的时候,柳欣妍才刚出生不久。
和柳欣妍刚成亲的时候她总是自夸,夸自己小时候是多么地玉雪可爱,说得情真意切的,就好像她是看着她自己长大的一样。
他当时只觉得可笑,后来……很多次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溜进屋子里头看她。由始至终,她待他都是一片赤诚,是他……没法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萧飒闻言,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可有人欺负她?”
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了,因为答案能说上很久。如果反过来问的话,可能会容易回答些。
自被发配‘边疆’,杜航心心念念地想替老大办事,养大雁就根本不算事。这回终于盼到了机会,他却不敢下手了,因为久未谋面的老大好像疯了。
听他说的什么,砍他几刀?以老大的身手,好些被大家族豢养着的暗卫都未必能割到他的衣角,别说破皮伤肉了,基本是不可能的。
苦肉计么?老大以自己为引,想要构陷的肯定不是一般人,难道是赵同知?那货确实欠收拾,没本事还爱嘚瑟。或者是东厂的那些死太监?杜航其实蛮想自荐的,但他真是怕疼。
杜航犹豫不决的,下一个接到命令的就成了萧飒。萧飒噌地一声拔出了久未见血的绣春刀,冲着唐敬言就开始挥动起来。那样子不像在砍老大,倒像是在砍仇人。片刻之后,周遭的空气之中便开始弥漫淡淡的血腥气息。
唐敬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伤处,自己将偏浅的伤口又加深了一些,而后将一个药囊含进了口中,摆了个力竭倒地的姿势。
自成亲之后,唐敬言就是柳欣妍最看重的人,她想融入他的生活,觉得那样才能更靠近他。是以经常询问唐敬言一些正常的后宅妇人不会问的问题。比如,怎么确认一个人是真的受伤,还是假装受伤。
唐敬言的衣裳之上,有很多被刀划破的痕迹,脱了他的外裳之后,里头的衣裳在相同的位置上也有相应的刀口,破口之下,能看到血迹还有相应的刀伤。
刀痕右深左浅,是被人迎面砍伤的……不由自主地,脑中闪过很多唐敬言曾经教过她的东西,他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太重,重要到不是想要割舍便能轻易割舍的,但她会学着去做到,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他们相守三年,她可以花六年或者更多的时间去学会遗忘。
她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转身离开。
‘这小姑娘的心真狠。’这是杜航的心声,也许也是萧飒和林枫的。
“嗷呜~”杜航见了鬼一样,看着半捂着嘴学狼叫的萧飒。萧飒学过口技,很多动物的声音他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这一声,即便他就站在杜航身边,听着也像是从深山里头传出来的。
柳欣妍从迟疑到利落的脚步又重新变得迟疑起来。虽然极少听说狼会在大白天出没,但……唐敬言身上的血腥味真的有些重。
柳欣妍退回原处,蹲在了唐敬言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后,挥手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大耳光。那声音大的,似乎在林子里回荡了一圈。
杜航、林枫、萧飒纷纷开始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儿疼,杜航甚至还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柳欣妍凑近唐敬言的脸,仔细探着他的鼻息,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扒开了他的眼皮。反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终于确定唐敬言不是装昏之后,柳欣妍叹了口气,认命接受这提早了两年的宿命。他就该被她救,她却再不会因他而死。
今早又下了一场雨,山路十分湿滑,适合拖着人走。柳欣妍在脑袋和脚之间徘徊了片刻,最终终于选择了脑袋,杜航三人都缓缓松了口气。杜航就怕他们家老大被倒拎着脚丫子往前拖。虽然脸是能保住的,但很可能会被拖成秃驴。
衣裳要透气,要穿着舒服,要能吸汗,这一条一条要求叠加的结果是,柳欣妍不过拉着唐敬言肩膀的衣裳将他拖了几步远,他衣裳肩膀的部位便已经成了两片破布。
柳欣妍把玉佩往怀里一收,用唐敬言的外裳圈住他的腋窝,尽力将他往前拖。平地倒也还好,最多也就是背后的皮会被蹭破,问题这座山它是有下坡的,还蛮陡的那种。
杜航远眺了一下斜度惊人的山坡,只想扯了布遮住脸,假装他是个山匪。不然万一老大被这个狠心冷情的小姑娘拖着拖着拖到了山边,她那么一松手,他们老大岂不是……
虽然十二岁的柳欣妍看起来又黑又瘦,但她是从小被娘亲宠大的,长到这么大,几乎就没有干过什么重活,一双小手嫩得很,不过只是咬牙拖着唐敬言走了一小段,她的双手就已经生疼起来,无法继续忍受的她松开手中唐敬言的外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被勒疼的地方红红的,轻轻一按就火拉拉地疼。
不得不说,人是很善变的,特别是女人。
她尚是唐夫人的时候,总觉得唐敬言看起来瘦得厉害,在府中闲来无事的时候总翻着花样试图给他补身子,各种补汤她都试着给他熬过,大部分时候他是不肯赏脸的,说是不喜欢药味,而后总是在她身上各种证明自己的身体是很强健的。
当时娇羞、嗔怒的自己,在他看来一定特别愚蠢吧?是因为她太蠢了,所以他才不愿意救她吗?
如果只有她自己,她大约还能有些许高兴,高兴自己不会带累他,为他,她是如何都可以的,但她从未想过搭上他们的孩子。只有孩子,不可以。
从嫁给他开始,她就盼着能给他生个孩子,有了孩子,他们就再不是只靠一纸婚约牵扯在一起的两个独立的人,他们会有一样的责任,一样的牵绊。
如果是个男孩,就让他带着习武,这样长大了才能顶天立地,不被人欺负,如果是个女孩,他们就一起宠着她,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她当时多相信他啊,信他不论何时都能护住他们母子/女。
“疼吗?”柳欣妍蹲在唐敬言跟前,用手指戳他的伤口,看他即便昏迷着也皱着眉头。
“我更疼!”十指连心,骨肉分离。
唐敬言的手下,无一不是心服口服地跟着他的,这会儿瞧着自家老大又被扒衣,又被打耳光,又被拖着走,这会儿还被狠戳伤口,以致血流不止。
杜航回头看了眼身侧表情隐忍的林枫和萧飒,深吸了口气,就准备往外走。他觉得老大就算要玩儿苦肉计,到这种程度也已经足够了,再折腾下去,只怕就要假戏真做了。
怕坏了老大的事,萧飒想伸手拦住杜航,林枫却冲着他使了个眼色,作为跟着唐敬言最久的人,他也不愿意看唐敬言这般作践自己。
杜航的突然出现,把柳欣妍吓出了一身冷汗。让她觉得可悲的是,在发现杜航的第一时间里,她下意识地挡在了唐敬言跟前。
直到……她看到了随后从林子里走出来的林枫。杜航和萧飒,她是不认识的,但是林枫,看到他,柳欣妍便能确定,唐敬言是不会有危险的了。
十二岁的柳欣妍,不该认识林枫,于是她挪开了目光,只有些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而后面上闪过慌张之色,那是一个年幼的小姑娘看到三个年轻力壮的成年男子该有的恐惧,“我……我就是上山来打猪草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听她这话说得轻巧,杜航都快要气死了,“我看你扒人衣裳,打人耳光都满利落的嘛!”说完哼了一声,补了句,“还知道藏值钱的东西呢!”
杜航说完这些之后,依旧气得不行。因为觉得自己特别有理,所以眼睛睁得老大地瞪着柳欣妍。
萧飒却想飞天遁地,反正只要能和这蠢货划清界限的事,他都愿意做。
林枫:“……”这么蠢的,真的满不适合做锦衣卫的,所以大人到底是看上了他哪一点,养大雁养的好吗?
已经有多年,不曾有人这样当面凶过她,因为她是唐夫人,因为她身后站着唐敬言。
柳欣妍被杜航凶得有些错愕,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了过来,敢情她刚才对唐敬言做的那些事,这三人都一眼不错地看着?
另两人且不说,一向对唐敬言忠心耿耿的林枫,怎么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唐敬言伤重倒地,而不第一时间来救治他呢?
“你们认识他?”
杜航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犯的错,正要承认,然后继续义正言辞地指责这个狠辣的小姑娘,却突然被林枫抢了话头,“不认识。我们三人结伴来这林中打猎,路过而已。”
因为林枫,柳欣妍是知道答案的,林枫的否认让她有瞬间的错愕。但她咬了咬牙,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既然不认识他,你们凭什么凶我?我扒他衣裳是想看看他伤得有多重,打他是想把他弄醒,至于他身上值钱的东西……他伤得这么重,我总不能花自家的银子救他吧?”
杜航被柳欣妍说得一愣一愣的,刚才在一旁偷偷看着的时候觉得她怎么做都不合适,这会儿听了她的解释,却感觉无法反驳。
刚才的那一股子尚未完全发出的气就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长得那么丑却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柳欣妍说完,把怀里本来准备寻机会去镇里当了的玉佩拿了出来,轻轻丢在了唐敬言胸口,“难得好心一次,还要被人教训。他就交给你们好了。”
明明是看到妍妍过来了之后才咬破了嘴里的胶囊的,醒过来的时候,唐敬言看见的还是林枫三人。
“怎么是……”唐敬言还算满能忍疼的,身上哪里受了伤,他即便昏了一场也记得很清楚,但一开口,就觉得脸上有些疼,几乎只是瞬间,他的眼神就凌厉了起来。
在唐敬言醒过来之前,杜航已经被萧飒‘念’过了,按照他和林枫的猜测,老大应该是想让那小姑娘给他救回家去,他们倒是允许出现在小姑娘跟前的,但最多只能以路人的身份,给小姑娘搭个手。
知道自己又因为冲动犯了错,杜航特别狗腿地在唐敬言醒过来的第一时间,给他送了面镜子。
想让他们家老大瞧一瞧他那被小姑娘打肿了,已经开始有些泛青的脸,要知道打人不打脸,作为最忠诚的手下,他怎么能任由自家老大被人打脸呢?肯定要跳出来拦住的呀!
唐敬言能在锦衣卫那样‘吃人’的地方混出名堂,身手自然是很不一般的,只要他愿意,便是连片衣角都不会让人触及,就更不要说这么重要的脸面问题了。
这会儿借助杜航送到他跟前的镜子,唐敬言很清楚地看到了他自己脸上的状况。两颊还挺对称地被留下了十个指头印子,每一个指头印子都红肿之中泛着些青色,能轻易看出来,那甩耳光的力道定然是不轻的。
当年……好像没有这么回事。
向来话多,没话都要找话说的杜航最怕这样骤然安静下去的环境,更怕的是一根指头都能收拾他的老大。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念头,杜航倒豆子一样开始告状。
林枫和萧飒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杜航上蹿下跳、活灵活现地在大人跟前模拟当时的场景。
怕装得不像,唐敬言放在药囊之中的药量有些大,这会儿虽然醒了,但反应比平时迟钝了不少。
直到杜航大喘着气儿停下动作之后良久,他才缓缓地反应了过来,刚才杜航在描述的,是他昏迷之后的情形。
在杜航的描述中,十二岁的柳欣妍就像是打家劫舍的女土匪,而他就是那毫无抵抗能力的待宰肥羊。
“林枫,你来说。”
与杜航的浮夸、添油加醋相比,林枫的陈述虽然简单,但多了很多他觉得重要的细节。待得林枫停下,萧飒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大人会把林枫带在身边,而把杜航扔在乡下了。
至于他自己,他跟随大人的时间尚短,大人不愿意相信他,他也是能理解的,虽然不大好受。
……
这一世,唐敬言出现得太早,柳欣妍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又撞见了林枫,这让她完全乱了方寸。
她佯装镇定,装作愤怒地离开,但只有她自己知晓,她下山的时候,有好长一段时间里头,头脑是一片空白的,若不是被一块隆起的树根绊倒,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
这一跤摔得并不太狠,却让柳欣妍稍稍清醒了些,但也只是稍稍罢了,她试图回想刚才可曾有过什么会惹人怀疑的言行和动作,答案是:不知道。
“妍妍?怎么摔成这样?哪儿受伤了吗?”
家里多了个那么大的活物,自然是瞒不住季敏的。瞧着两个小姑娘兴致勃勃地想吃大雁蛋,勤快地轮流或者结伴去山上采草,季敏也算是乐见其成的。按照她的想法,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该无忧无虑、高高兴兴的才好。
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听到娘亲的问话,柳欣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就像在烂泥田里滚过一样,脏得厉害。
“我……没事。”而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摸了摸肩膀,“就是竹篓丢了。娘,对不起。”
见女儿的眼睛红红的,季敏心疼地厉害,“人没事就好,竹篓丢了就丢了,再做一个就是。”
七星村里头有蛮大一片竹林,是以村里的好些人都会用竹子做些东西,竹篓、竹筐等家中用得上的是最常见的,竹笛、风鸢等消磨闲暇时间的却鲜少人会,因为各家各户几乎没有闲人。
泥之所以会沾在身上,是因为带着水,这会儿天气还凉,怕柳欣妍生病,季敏把她拉进屋里,让她在灶台边待着,转身就去准备,要让她在短时间内泡个热水澡。
直到泡进热水中之后,柳欣妍才发觉她浑身抖得厉害,季敏以为她这是冷的,柳欣妍却知道,她是因为后怕。
唐敬言……不论她嫁他之前还是之后,他的名声就没有好过,阴狠毒辣、不择手段、冷漠无情、睚眦必报……
这样的唐敬言,她刚才居然实实在在地打了他两耳光,如果当时只有他们二人,倒也没有什么,可坏就坏在她对唐敬言做的那些事,全被他的三个手下看到了。
按照唐敬言的性子,如果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打,又得知事情始末,那么……
柳欣妍前段日子落水,身子本就受了寒,大夫给开的方子虽好,但他们家却拿不出抓药的银子来,只能尽力慢慢给她将养着,这会儿怕她身上的寒气加重,季敏在她入水之后转身准备再去烧一锅水来,让她多泡一会儿。还有姜汤,也得备着。
锅里的水才刚起了细细的水泡,季敏准备往灶膛里加柴火的时候,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没有任何准备的季敏吓了一大跳,正要尖叫出声,身后之人已经出了声,“阿敏,是我,我回来了。”
柳欣妍匆匆擦干身子,衣裳不大整地冲到厨房的时候,瞧见的正是羞红着脸靠在她爹怀里的温顺乖巧的娘亲。她一句‘娘,我们快逃!’就这样生生憋在了喉咙口。
柳欣妍的动静不小,本就守礼的季敏瞧见她之后,有些慌乱地从柳荣贵怀中退出,慌乱地整了整头发,“妍妍,你爹回来了,快过来。”声音之中,是隐藏不住的雀跃。
“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这般没有规矩?”看清了柳欣妍情况后,他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乱糟糟的头发,没穿妥当的衣裳和鞋子,“都日上三竿了,难道你这是才起不成?”
自识字读书开始,柳荣贵最爱放在嘴边的便是‘规矩’二字,至于是否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那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夫君,不是的。”季敏正待替女儿解释,柳荣贵已经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慈母多败儿!算了,我先去母亲那儿请安。”
“妍妍,怎么才泡了这么会儿就起来了?是水冷了吗?”柳荣贵出门之后,季敏忙走到柳欣妍跟前,摸了摸她的脸和手。
“娘,我害怕。”柳欣妍搂紧了她娘亲的腰。
“别怕,你爹那是误会你了,一会儿娘帮你解释一下就好。你爹啊,他就是看起来凶,他其实还是很疼你的。”
柳欣妍没有吭声,她想,她爹的疼爱,她是要不起的。
“扣扣扣……”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两母女一跳,季敏疑惑地皱了皱眉,他们村里什么时候出了这般讲礼的人了?
七星村中的村民遇到有事串门的时候,基本是不敲门的,都是直接推门而入,自在地就像进自己家一般,因为村中人家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若是哪家大白天地就闭了门户,暗地里则难免被人传出什么闲话来。
这般正经敲门的,极大可能是外来的。
季敏能想到的事,柳欣妍自然也是能想到的,她甚至比她娘多了份猜测。就如唐敬言曾经说过的,这世上的事,只有锦衣卫不愿意查的,没有他们查不出来的。
七星村中大多数人过的都是捉襟见肘日子,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没法有太多的进项。极偶尔有路过村子的外人,会花银子买水甚至留下用饭。
有些人因为这样的‘好事’多给家里添了几亩田地,有些人多吃几顿肉,季敏却不想沾这样的好处,因为她夫君常年不在家中,她们孤儿寡母的,容易落人口实。
“妍妍,你把衣裳穿穿好,娘去外头看看是什么人在敲门。”柳欣妍十二了,虽然还未抽条,也终究过了该避嫌的年纪。
“娘,我和您一块儿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怕季敏替她受累,柳欣妍说完之后,转身就往大门口去。
柳欣妍打开门之后,直接愣在了当场,只因门外站着的,是嘴角轻扬的唐敬言。
若不是亲眼验过他身上的伤势,柳欣妍都要以为他是毫发未伤的了。自然,他向来是很能装样子的,即便身受重伤,看起来也依旧是一副惹不起的模样。
成年之后,柳欣妍望着唐敬言尚且是要仰着头的,就更不要说此刻了,她仰头看了他好些时候,直到感觉到脖酸,才堪堪挪开了目光。
“是你啊,你醒了?”柳欣妍故作淡定道,语气中带了些刻意的小惊讶。
“妍妍,这位是……”门打开之后,季敏也在打量唐敬言,主要打量……他带着青色手印的脸。那手指印瞧着小而纤细……应当是个凶残的小姑娘打的。
“不认识。”柳欣妍忙和唐敬言划清了关系,而后很认真地对唐敬言说,“这位叔叔,我家没有多余的饭菜和水,你不管要讨水还是讨饭,都去别人家吧。”
“鄙姓唐,特来感谢姑娘。”
“嗯嗯嗯,我们老大……掌柜的说了,要不是您那两巴掌,他可能现在还昏着呢!”杜航话音才落,季敏已经惊讶地看向了唐敬言的脸,事实上,她刚才在脑中过了几个出手狠辣的小姑娘的名字,却不想‘下毒手’的居然是她们家闺女。
这……“妍妍,这位小哥说的可是真的,他们家大掌柜的脸,是你给打成这样的?”
读过不少书,虽然大多数只是泛读,但季敏一直想把女儿往官家闺秀的方向养,盼着她做个德艺双馨的女君子,而君子……向来是动口不动手的。
“怕您不让我出门,也怕您担心,所以女儿未曾和您说,咱们这附近,最近多了不少生人,听春妮说其中好些可能是拍花子。女儿不想离开娘亲。”
杜航:“……”说真的,拍花子只是品德败坏,手段低下,眼睛不瞎的。
唐敬言不经意间看了杜航一眼,眼睛一闭,软倒了下去。
一声闷响,杜航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老大的脑袋狠狠磕在了柳家的门槛上,替他暗自‘嘶’了一声之后,颇无赖地开了口。
“我说这位娘子,你们家姑娘年纪小小,可真是不得了,这完全是恶人先告状啊,我们大掌柜的好好晕在那儿,她一扯腰带,二脱衣裳,三甩耳光,四顺玉佩,哦,还用手指戳我们大掌柜的伤口,本来止血了伤口被她戳得血淋淋的,我那颗心啊……揪疼揪疼的。”
但凡亲生爹娘,都必然觉得自家子女是最好的。季敏眼中的柳欣妍绝对是做不出杜航说的那些事的,但想起柳欣妍回来的时候那一身的泥,还有疑似血迹的红色污渍,季敏突然就不那么肯定了。
“妍……妍妍?”
“娘亲,我当时以为他伤得重,是想救他的,不是您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可药好贵的,咱们没银子,我就想着,药是他要喝的,伤是他该治的,他浑身上下也就那块玉佩看着还算值钱了。”
都说读书人清贵,但读书人说到底还是人,是人,就不可能清风饮露,衣食住行没一个能缺得了银子的。
“缺银子啊?早说呀!我们锦……绣庄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只要你们俩给我们家大掌柜的伺候好了,要多少银子就给你们多少银子,不带还价的!”
柳欣妍看了他一眼,伸手准备关门,让她照顾唐敬言,这是不可能的事。她娘为了避嫌,也是不可能会同意的。
但财帛动人心,她们不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要。
“败家娘们!送上门的银子都不要,你以为咱们柳家是家财万贯的么?”柳欣妍的祖母狠狠瞪了季敏母女几眼之后,眼放精光地转向了杜航。
“这位小哥……你们家掌柜的这伤瞧着可重,是得好好养伤的。这村里别人家我不敢保证,我们家,那绝对是个养伤的好去处。不然,您使把力气,把您家掌柜的背到老婆子家里头去养养?保证您二位吃好喝好。”
“我们家掌柜的伤成这样,你还让我把他背来背去,难不成是想谋财害命?我可警告你,要是我们掌柜的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让你一家偿命!”
这人啊,年岁大了之后就开始怕死,越老越怕,柳欣妍祖母一听杜航的话,立马往后退了一步。慌忙摆手,“不敢不敢,老妇人万万不敢。”
“我们掌柜的就瞧上这里了,你没看到吗,他连晕都要晕在这院子门口。赶紧的,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我还是那句话,给我们伺候好了,银子少不了你们的。”
她奶的话,她娘从未违背过,因为她是婆母,也因为她没替柳荣贵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按照计划,杜航是该在唐敬言倒地之前接住他的,结果到了关键时候,他又一次掉了链子。
萧飒无奈摇了摇头,在心里点评了四个字:不堪大用。
柳欣妍的祖母柳何氏算是个极现实的人,季敏刚嫁到柳家的时候,她也是待她好过一阵子的,因为亲家公是儿子的先生,是对儿子的前途有助力的人。
之后亲家公过世,媳妇生了个丫头片子,因为是读书人家的姑娘,季敏不论是做家务还是做农活都十分笨拙,几项叠加起来,柳何氏越来越不待见季敏,只觉得她没有一处能拿得出手的。
但柳荣贵是她最看重的儿子,没有之一,爱屋勉强及乌,只日日看着她在眼前晃,她那心里没一天是舒坦的。
后来是柳荣贵‘知母莫若子’,主动提出了要带着妻女另外住开,名义上说是为了读书寻个清静些的地方,实际上他一年之中也没有几日会留在村里头,不过还是为了亲娘着想罢了。
柳何氏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反正儿子承诺了,不在外头读书的时候便会回家的。
柳荣贵一房搬了家之后,他便成了家主,既然是家主,即便不常回来,他住的那间屋子依旧是最好的。杜航慷他人之慨,让‘冤大头’唐敬言住进了柳荣贵和季敏的卧房之中。
柳家人鱼贯而出之后,杜航没了刚才对他们的颐指气使,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自家老大的脑袋,就刚才磕在门槛上的那个位置,摸到了一个大包。
杜航:“……”这木头门槛真硬啊!他也不是故意不接住老大的,主要是老大倒地的时候他正酝酿着来个大爆发,争取一举镇住这些个泥腿子呢。
杜航才刚收回手,唐敬言已经睁开了眼睛,第一回他晕的真真切切,所以只能从林枫处得知柳欣妍的反应,这一回,他是装晕。
他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林枫描述的那些个细节之中,他品出了一些不平常的端倪来,她狠狠打了他,她对着他落了泪,她验看了他的伤处。
她……会不会也和他一样呢?
过去的十一年间,他每年都要来看看她,看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回来了,但每一回他都是失望的,可事到临头,他却突然矛盾了起来。呵,近情情怯?
杜航和唐敬言对了个眼,冲着他‘嘿嘿’干笑了两声之后,转身就出门去找那个因为贪婪而最好说话的老婆子了。
锦衣卫最喜欢有弱点的人,因为只要捏住了他的弱点,他就会对你言听计从。你指东,他不会往西。
比起甩人银票,杜航更盼着有人能把银票甩在他脸上。不过按照萧飒的说法,七星村闭塞,村民们大字不识一个的,你给他银票,只怕他能拿去如厕的时候使。要砸人,还是真金白银的更直接些。
于是‘啪’的一声,杜航把一锭成色很不错的银子拍在了桌上。
“我们大掌柜的,家里的金银是能堆成山的,出入都前呼后拥,一大群人争抢着伺候。你们这里,啧,穷山恶水的,找个齐整的丫鬟都难。但没有丫鬟……”
杜航舌灿莲花,把行事作风向来雷厉风行的唐敬言说成了不通俗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纨绔,还是最颓废无用的那一种。至于他身上为什么那么多伤,自然是身上带了太多银票,招摇太过,所以被山匪当做肥羊给宰了一回。
自银锭被拍在桌上之后,柳何氏的目光一直是发直的,杜航说的什么,她是半分都没听进去。季敏和柳荣贵,在听到杜航说唐敬言恨不能让人把屎把尿的时候,两人的脸色都很有些微妙。
“……我们家大掌柜的心眼特别小,特别记仇,如果有人对不住他,只对不住他一分,他都要还上十分。只还她一人还不够,还要搭上她全家才能稍稍解气。”
而后杜航的目光落在了被季敏掩在身后的柳欣妍身上,“你们家这位小姑娘嘛,救人的初衷是好的,不过做法……”
颠来倒去的,杜航说出了最终的目的,“这银子算是定钱,让她……来贴身伺候我们家大掌柜的,上药喂药喂饭穿衣……直到我们爷伤愈为止,就算是将功赎罪了。”
“不可!”拒绝的人自然是季敏。
“好好好!”满口答应的是柳何氏,点头之后,她飞快地将桌上的银子拿起,放在嘴边啃了一下,看到银子上明显的牙印之后,她那一张老脸笑得就像盛开的花。
听季敏拒绝,她甚至都没让季敏继续开口,就横眉立目道:“这个家里,只要我还活着,就轮不到你个生不出儿子的没用娘们做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戳着,还不快点儿,给贵客备饭去!”
“娘,妍妍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该嫁人了,您让她伺候一个外男,这事儿不妥的。”
读书人信奉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于季敏看来,她女儿的名声,并不是这区区一锭银子可以收买的。
但要让眼皮子浅的柳何氏把收起来的银子再拿出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杜航瞄了瞄,又拿出了一锭银子来,一锭银子不够的话,那就两锭银子好了,“这个拿去,给我们家大掌柜的备点儿好吃好喝的,别抠抠索索的,委屈了我们家大掌柜的。”
转眼间又多了一锭银子,柳何氏乐得简直找不着北。季敏的所谓‘男女大防’、‘男女授受不亲’在她听来都是放屁,这孙女儿说是十二了,但看着又黑又瘦的,卖都卖不出去,如果……
如果真能扒上这个富贵的主儿,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她可是听说了的,隔壁村一个小丫头不过做了个富户的通房,她那祖母就跟着穿金戴银了。
人生在世,要活得好,总得学会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只要她祖母犹在,她和她娘是不可能把唐敬言赶出门去的,既然不能反抗,便只能顺从,至少表面上得顺从。
至于唐敬言,只要他想,她最多只能避他一时,却没有把握能避他一世。
“娘,女儿愿意。”
“妍妍?你还小,你不知道……”名声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是多重要的事。
“娘,女儿不小了,女儿知道家里头没有多少银子了,爹爹今年要去省城考举人,明年要去京城考进士,这衣食住行、笔墨纸砚的,哪样不需要银子?我照顾那位生活不能自理的叔叔,就能挣这么多银子,有何不可呢?”
杜航:“……”生活不能自理?他是不是有点儿把话说过了?
嫉恨唐敬言的人都说,他男身女相,明明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却偏偏生了一张女子一般阴柔的脸。
据闻唐敬言刚入锦衣卫的时候,还去执行过不少男扮女装的任务,因着他那张得天独厚的脸,那些任务目标全都被他斩于刀下。
杜航刚听说那些个传闻的时候,默认那些都是个他们家老大的手下败将,光明正大地来,斗不过他们家英明神武的老大,所以故意在背后散播谣言,想要往他们家老大身上泼脏水。
男人勾男人,便是顺利完成任务,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但这会儿,他们家老大静静地靠在窗边的床榻上,披散着头发,侧脸的弧度被阳光衬得柔和,皮肤白皙,睫毛纤长……
杜航:“……”好想见老大的亲娘,听说老大长得贼像她。
明明是自家的屋子,柳欣妍进门的时候却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侧头看了眼还在蹑手蹑脚的杜航,柳欣妍突然有些烦躁起来。
“老……大掌柜的,我带人来给您擦药来了。”虽然很不想打断‘美人’沉思,但杜航已经开始慢慢说服自己接受他们家老大奇特的眼光。
“嗯。”如果不是唐敬言轻轻应的这一声,杜航都要怀疑他下一刻就会融化在这阳光之中。
因为想法颇多,柳欣妍从接近这间屋子开始就浑身紧绷,这会儿听到唐敬言出声,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张满了弦的弓,因为缺了箭矢,除了绷着便只能绷着,不然弓弦只怕要断。
唐敬言生病或者受伤,是很多人都盼着的事,他们盼着能趁他虚弱的时候,要他命,但强悍如唐敬言,从没给过他们这样的机会。
这般虚弱的唐敬言,柳欣妍却并不陌生,唐谨言的强悍从来是给外人看的,是用来震慑那些个用心不轨的人,对她……柳欣妍垂下了眼眸,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不管他如何厉害,却终究是血肉之躯。
柳欣妍捏紧了手里装着金疮药的药瓶,这是杜航在进门之前给她的。
锦衣卫经常在外当差,受伤是难免的事,但外人不可信,同僚不可信,像金疮药这样治疗外伤的药,他们向来都是贴身带着的。这样的药瓶,她在唐府见过很多次。
柳欣妍低头看着手里熟悉的药瓶,唐敬言看着她,杜航来回看了两人几眼,一脸‘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的生无可恋。
本想伸手推柳欣妍一把,那手还差一个巴掌能碰到柳欣妍的肩膀的时候,杜航接收到了来自老大的警告目光。
碰都不能碰,这么宝贝的吗?老大你是不是对自己的模样有什么错误的判断?特别重大的那种错误?!
不能动手,就只能动口了。
“愣着做什么,去给我们掌柜的上药啊!”
柳欣妍就着低头的姿势点了点头,正准备扒开瓶塞,杜航幽幽地来了一句,“衣裳还没脱呢!”
柳欣妍没有动,倒是唐敬言开始‘乖巧’地宽衣,杜航见唐敬言准备自己动手,忙出言阻拦,“大掌柜的,您身娇肉贵,脱衣裳这样的小事怎么能劳您自己动手呢?这丫……嗯,这位姑娘的亲祖母收了咱们两大锭银子,让这位姑娘好好照顾您呢!从今天开始直到您伤愈,您就还和原来在唐府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可以了。”
杜航话音一落,颇忐忑地瞄看老大对他的自作主张会有什么反应,只见唐敬言本来已经放在了腰带上的手慢慢地挪回了原处。
杜航:“……”突然有了种和老大心有灵犀的错觉。
给受伤的唐敬言宽衣,上药,柳欣妍并不是第一次做。唐敬言身边虽然是带着药的,但用的时候极少,因为很多在别人看来可能致命的伤处,在唐敬言这里,只是小伤,而小伤,是不需要浪费时间、精力上药的。有那个上药的时间,不如多解决几个敌人。
他不在意的,往往是柳欣妍心疼的。
由伤口渗出的血水会因为他的动作让血肉和衣裳粘连在一块儿,唐敬言自己上药的时候,向来是直接把衣裳扯掉,即便带下伤处的皮或者肉,他面上也不会有旁人那般狰狞的表情。
同样的伤口,若是由柳欣妍来处理,她会先用热水轻轻沾湿伤处,慢慢地将衣裳和伤口的皮肤分开,待擦干净伤口周遭的血迹,再红着眼,抖着手给他上药。
柳欣妍抬眸,唐敬言换了一身衣裳,那些伤口新鲜,稍稍动作就会出血,现在……只怕已经全和衣裳粘在一块儿了。
关于他的事,她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头记得清清楚楚,这样的习惯,是那一千个日夜之中,渐渐养成的,短时间内无法更改,换句话说,她不过看了几眼,就已经清楚地将唐敬言此次身上伤处的位置记了个清楚明白。
不知道旁的锦衣卫是如何,但唐敬言和他的手下,不论是腰带还是裤带,都是一种比较特殊的系法,不说外人,便是他们自己,在不熟悉这个系法的时候,也经常能体会那种‘大活人差点儿被尿憋死’的憋屈感。
刚跟着唐敬言的人,身边带着最多的,多是备用腰带和裤带,断它们总比尿裤子强多了。
至于这般为难自己的原因,老大的原话是,管不住自己裤腰带的人,不配做他的手下。
这样的系法,二十岁的柳欣妍会解,十二岁的柳欣妍是不会的。使劲扯了几下之后,柳欣妍气得一副七窍生烟的模样,而后先看看唐敬言,再看看杜航,转身就去找她娘的针线筐。
剪刀,在普通人手中,可以用来裁剪布料,可以用来剪窗花……在泼妇手中,它能多一个功能,让男人彻底绝后。毫无疑问,柳欣妍年纪虽然不大,但在杜航眼中她已经有了泼妇的潜质。
所以在柳欣妍抄着剪刀冲着自家老大过去的时候,杜航眼疾手快地解开了唐敬言的腰带。思考了片刻之后,他又顺手解开了唐敬言的裤带。
杜航:“……”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刚才都做了什么?
柳欣妍:“……”
唐敬言:“……”滚!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唐敬言的目光太可怕,杜航觉得为了他自己的小命着想,他应该避其锋芒。
杜航脚底抹油溜了之后良久,柳欣妍依旧捏着瓷瓶站在原处。这是清醒了的唐敬言,她心中难免有些惴惴。
唐敬言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柳欣妍尚未想好要如何开口,唐敬言带着凝固血渍的衣裳已经落了地。
极诧异的,柳欣妍抬起了头,正和唐敬言的目光对上,她像被烫到了一般飞快地挪开目光,唐敬言却只淡然道,“把药瓶给我。”
柳欣妍于是乖乖地把药瓶送到了唐敬言手中,而后就愣愣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把药瓶内的金疮药撒在因为再次崩裂而鲜血淋漓的伤处。
“你过来。”唐敬言这近乎突兀的话语一出,柳欣妍不但没有前进,反而往后退了好几步,甚至有夺门而出的意图。
“不是来帮我上药的吗?背后的伤口,我自己上不了。你来。”
瓷瓶带着唐敬言身上的些许温度,一年四季之中,除了夏天之外,柳欣妍都爱往唐敬言身边凑,因为他身上暖暖的,比汤婆子都暖和,她当时总想,这么热乎的唐敬言,肯定不是如外头的那些人说的那般铁石心肠。
现在想来,倒是她有眼无珠了。
“吹一吹就不疼了。”这是柳欣妍年幼的时候,她娘哄她最常说的一句话。
后来她娘不在了,她有了唐敬言,身上但凡有了伤处,即便只是极小的伤口,她也总是抓紧一切机会让唐敬言帮她吹吹,长大了的她自然是知道的,伤口不会因为吹一吹就不疼或者不存在,她只是想要反复确认唐敬言待她是不同的。
因为想得太多而走了神的柳欣妍在帮唐敬言擦药的时候,下意识地吹了几下,而后不论唐敬言还是她,身子都是一僵。
“好了。”柳欣妍佯装若无其事,假装刚才她吹的那几口气不过是因为窗户没有关严实而吹进来的风,之后麻利地在唐敬言另外两个伤处上撒了药。
“这个还你!”
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唐敬言的手比柳欣妍的大上许多,十分轻易地,他宽阔的手掌就将柳欣妍的小手连同药瓶包裹在了掌心之中。
在柳欣妍炸毛之前,唐敬言极自然地松开了她的手,“抱歉。”他这样说道,声音听起来特别有诚意,从她的指间接过了瓷瓶,摆在一旁。
“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唐敬言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发直地盯着她的手,柳欣妍不想等他的允许,转身出了门。
“妍妍,没事吧?”柳欣妍刚跨出房门不久,季敏就迎了上来。杜航特别无辜地站在屋檐下,好像刚才拦着不让季敏进门的人不是他一般。
杜航十分自觉地退出门之后,就看到季敏正焦急地想要进门,对此,他自然是不能答应的,毕竟他刚才手快地把老大的腰带和裤带都给解了。
“柳夫人且慢,令嫒正在给我们家掌柜的上药呢,不方便让您进去。”
“那是我女儿,这里是我家的屋子,我怎么就不能进去了?”杜航在屋子里头的时候,两个男子,加上他们家妍妍,季敏觉得不妥当,杜航出了门,屋子里头只剩下那个受了伤的掌柜的和他们家妍妍,季敏觉得就更加不妥当了,这不成孤男寡女了吗?
“柳夫人,您是真不懂啊,还是装傻啊,我们家掌柜的在上药呢,他的伤都在身上,上药的时候是要脱衣裳的,我们家掌柜的身娇肉贵的,被你们家小姑娘看看也就算了,要是被您看了,我们家掌柜的多吃亏啊!”
“再说能有什么事,我们家掌柜的又不是豺狼虎豹。”柳欣妍还没回答呢,杜航又嘀咕出声,声音还不小。
“没事。”柳欣妍才刚摇头表示自己很好,季敏已经惊呼了起来,“妍妍?”
见季敏的脸色有些不好,柳欣妍不解地问,“娘,怎么了?”
“你……”季敏复又低头看了看柳欣妍的手,有些不确定地问,“妍妍你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吗?”
唐敬言看她的手,娘亲也看她的手,柳欣妍皱了皱眉,她的手究竟……只这么一低头,当那抹无法忽视的猩红之色映入眼帘之后,柳欣妍的目光不由得闪烁了起来。
十二岁的柳欣妍是极怕血的,一点都不能见,见到就晕。如果唐敬言来之前已经让人查过他们一家的话,那他肯定是知道的。狠狠地抽了口气,柳欣妍冲着她娘的方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杜航:“……”说倒就倒,小姑娘要是换个性别,还蛮适合做个锦衣卫的啊。就是……装得实在不怎么像,那眼睛虽然闭着,但实在是眨得太厉害了。
想那京城之中,有多少姑娘飞蛾扑火一样地往他们家老大身边凑,这般能就近照顾他的机会,那更是求都求不来的。这是还没开窍呢,白瞎了他们老大的那张俊脸。
“她晕血。”杜航才刚开了个头,唐敬言已经把答案说了出来。
“诶?晕血?还有这病?”而后他偷瞄了眼唐敬言,觉得自家老大对那又黑又瘦又凶的小姑娘真当上心,这知道的明显不少。
柳欣妍被季敏一步一个踉跄地扶进屋子里头之后,又‘昏睡’了一会儿,就醒了过来,本来她还想多睡一会儿的,但她娘实在是哭得太厉害了。不过是假装晕个血罢了,她娘哭得就像她生了重病一般。
“娘,你别哭了,我没事。”
“妍妍,我们不去了,再不去照顾那什么掌柜了,谁想要那银子,就让谁去伺候去。”季敏这话,让柳欣妍忍不住侧目,这大约是她头一次听她娘反抗她祖母,即便只是在背地里头。
“他……没有为难我。”唐敬言确实没有太过为难她,大约是觉得她配不上他的为难,他的敌人,便是不能和他势均力敌,至少也不该是籍籍无名之辈。
“而且……他长得蛮好的,比村子里的人都好看呢!”当年之所以救下唐敬言,一来是她向来有之的恻隐之心,二来是他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好看到只要想到他会死,她就觉得可惜。
柳欣妍觉得这个理由用来说服她这心思单纯的娘亲,可以说是足足够的了,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想她娘听罢却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既觉得他长得好,怎的还下手那样重,把他的脸打得又青又肿?”
因为柳欣妍的两巴掌,唐敬言的风姿少说也折损了三四分,然即便如此,季敏却依旧能看出来,唐敬言确实是个长得很好的,算是她见过的男子里头长得最好的一个了,如果不是年纪太大,生活习惯太差,倒真不失为好女婿的人选。
但即便知道他那脸是自家女儿扇的,季敏依旧有些不满他们只用了两锭银子就使唤她的宝贝女儿,她家闺女,长这么大,就没怎么干过伺候人的活计。
柳欣妍被她娘反问地一噎,而后把脑袋埋在她娘怀里蹭了蹭,“娘,女儿打他是为了他好呢!”
“哦?怎么说?”季敏最架不住的就是女儿的撒娇了。
“就……他明明是个大男人,却长得比个姑娘家还要好看,他这样的模样,哪个姑娘家敢嫁给他呀?天天对着他那张脸,只怕都不敢对镜梳妆了呢!他若因为那张脸娶不着媳妇儿,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为脸长得太好被人嫌弃那也太可怜了,不如受点儿小苦……”
“歪理!”见女儿边说边摇头晃脑的,季敏很宠溺地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
柳欣妍被戳得‘哎呀’了一声,倒回床榻之上,“我又头晕了!要娘哄着我睡才能好起来。”
尽职尽责想要帮自家老大打听消息的杜航屏气凝神地趴在屋顶,将这对母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听完之后,他顿时开始替自家老大犯愁,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们家老大不嫌弃这个小姑娘长得丑,而是这个小姑娘嫌弃他们家老大长得好,天下奇闻啊,真是!
结合刚才那两位的对话,杜航控制不住地开始在脑中描绘自家老大成亲之后的日常生活。
每日清晨,小嫂子对镜梳妆,老大从她身后路过,不慎将盛世美颜映照在了镜中,觉得自己的长相被比下去了的小嫂子怒而把面前的镜子往桌上一扣,冲到老大跟前,啪啪啪啪,给他几巴掌。
把脸打肿了之后,再把镜子翻起来,继续神清气爽地梳妆……惨,很惨,太惨了!哦对,小嫂子那个头太矮,要打到他们家老大的脸,只怕还得他们家老大配合着弯腰才行。
避重就轻、明里暗里,杜航试图提醒自家老大迷途知返,找个漂亮媳妇儿不容易,想要找个丑的,出门随便逮上一个都是,按照小嫂子,啊呸,那凶狠的小姑娘的话来说,老大若是想找一个长得比他好看的媳妇儿成亲,那这辈子可能就注定要孤独到老了。
“她喜欢的。”柳欣妍有多迷恋他这张脸,敏锐如唐敬言,又如何能看不出来,因为知道她喜欢得紧,所以唐敬言每回出任务的时候,下意识地都会先保护自己的脸不受伤害,虽然那其实是种满愚蠢的做法。但只要他想,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是他唐敬言办不到的。
杜航:“……”自信是好的,过分自信那就是自负了啊,老大。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唐敬言的积威让杜航不怎么敢说心里话,只佯装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明白了,口是心非!心里明明特别喜欢,却因为小姑娘的矜持,不敢诉诸于口?小嫂子脸皮这么薄,以后可怎么办呀!”
“叫夫人!”唐敬言很认真地纠正了杜航对柳欣妍的‘错误’称呼。
他的,唯一的,唐夫人。
杜航:“……”你是老大,你高兴就好。
柳何氏高高兴兴地把银子揣回了家,至于杜航说的不要委屈他们家掌柜的,那和她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这会儿人在谁家,就该由谁招待着,进了她口袋的银子,肯定是要用在刀口上的,比如花在三儿子柳荣贵的科举上,比如给大孙子娶个能干媳妇儿!
显然,做了十来年的婆媳,季敏算是很了解自家婆婆的了,客人,她是代他们一房收下了,但善待客人的事,她是不会插手的,因为善待是要花银子的。
季敏有些犯愁,作为厚道人,她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做什么东西给那两位贵客吃才好。虽然不怕他们觉得饭菜不好就走人,但终归不想他们花太多冤枉银子。
“娘。”
“妍妍啊,你去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说完之后,季敏觉得这话问得不妥。
他们那样不缺银子的人,山珍海味只怕就没有没沾过的,这万一以为他们这儿靠着山边,物产丰富,狮子大张嘴,信口点菜,她就算有心,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她的厨艺真的很一般。
“问他们做什么,自然是娘做了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爱吃不吃,不吃就饿着好了。”柳欣妍这话,算是半真半假。
她娘做什么都认真得很,万一她去问了,唐敬言他们真的答了,她娘却做不到,那不是没事找事吗?不如随便做一做,他们不爱吃,他们家的门可没拴着,自行离开便是。
还有……据她了解,唐敬言他,大约是年少的时候吃了太多的珍馐美味,入了锦衣卫之后,即便也不缺银子,却并不怎么在意吃食的精细程度,反倒是能填饱肚子的他都能吃,是个不挑食的。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总比饿着肚子强吧?”
“不然……”季敏看了眼柳欣妍养大雁的角落,欲言又止。长年累月的,季敏吃素都吃习惯了,不沾荤腥也不会如何,但屋子里头那俩大男人,让他们也跟着一块儿吃素,好似有些不妥当。
“不行!不给他吃!”季敏不提醒倒也罢了,这会儿柳欣妍才算想了起来,她本来是上山给她和春妮的大雁打食去的,结果遇上唐敬言,不仅没带回来草,连竹篓都丢山上了。这样的情况下,别说给他吃大雁肉了,鸡蛋她都要考虑考虑的。
“可是没有荤食。”
“打个鸡蛋,混着前几天我和春妮采的菇煮个汤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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