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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蕭筱 更新︰2024-07-09 17:22 字數︰22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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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初的一個春天,黑瞎子在d國街頭游蕩。在他留學第二年,家里寄來最後一封家書,告知了國內的動蕩後再無音訊。黑瞎子的生活費和學費沒了著落,也回不去祖國,靠著起早貪黑地打工熬到現在。
兩天前他看到報紙的招工信息,去了從沒到過的街區,在巷子里迷了路。那個年代窮人總是多的,黑瞎子頂著一張亞洲面孔,身上的錢財被洗劫一空。
搶劫的是幾個壯漢,連證件都沒給他留下。黑瞎子原本想走回學校去,可走著走著突然又沒了念想。他一個人在街上逛蕩了不知道多少天,也沒錢買吃買喝,終于兩眼一黑暈倒在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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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有飯後散步的習慣,無論是午飯還是晚飯,即使不出去逛也會在院子里轉轉。他那四合院位置好,附近配套設施齊全,那天中午解雨臣換了身休閑服,出門就見有個人倒在自己院門前,還穿著一身整套的舊西服,看起來怪熱的。
不會是中暑了吧?解雨臣想著,他倒沒那麼想管閑事,但如果有人死在他家門口那也太煞風水了,于是用腳給人踹翻個面來。
那人看著倒年輕,挺高,但很瘦,可能有點營養不良。解雨臣想探探他的脈搏,可實在覺得眼熟,伸手擋住他的眼楮再看,想起一個認識二十年、昨天還睡一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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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事,應該是餓久了。”
解雨臣對家庭醫生點頭致謝,將他送出門外後再返回客廳。年輕版的黑瞎子現在躺在他的沙發上,剛掛完葡萄糖,還沒轉醒。解雨臣想了想,到廚房里開始翻箱倒櫃。家里的飯一般都是黑瞎子做,解雨臣廚藝勉強過得去,煮個面還是可以。他從櫃子里翻出最後一包方便面,又翻出一包午餐肉。
垃圾食品都比較香,等解雨臣將面端出去時,沙發上的人已經醒了,他站了起來,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解雨臣將面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示意他坐下。
解雨臣有點想笑,在認識黑瞎子的二十年里從來沒見過他臉上出現過這種表情,警惕又無措,像誤入城市的野鹿。解雨臣將那碗面推給他,他看了一眼面又看了一眼解雨臣,捧起來狼吞虎咽,看起來確實餓了很久。
“你叫什麼名字?”解雨臣問道。
年輕的黑瞎子咽下一大口面,說了一句蒙古語,太長了,解雨臣听出一個齊,其他什麼也沒記住,但他猜測黑瞎子在這個年紀還沒有那些諢名。
“抱歉,我听不懂。我能叫你黑眼鏡嗎?”解雨臣指了指他的上衣口袋,“你帶著一副墨鏡。”
黑眼鏡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的眼楮,“我有祖傳的眼疾,還不是很嚴重,但保險起見。”
“謝謝。”他補了一句。
解雨臣擺了擺手,看著他身上的灰塵,起身問道︰“需要洗漱嗎?我帶你去浴室。”
黑眼鏡想點頭,又半路剎住,“等一下,我沒有錢……”
“我知道,”解雨臣停下來,指了指右手邊的門,“浴室在那,我去給你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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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那浴室修得大,有浴缸有花灑。黑眼鏡脫了個干淨,把衣服扔進髒衣簍,才發現不會用熱水器。
他站著看了半天,也不敢亂按。突然外邊解雨臣敲了敲門,說拿了衣服來,他趕緊隨手拽了一條浴巾裹著下半身。解雨臣推門進來將衣服放在架子上,看了一眼他圍著的浴巾,笑道︰“那條浴巾是我的。”
“……抱歉。”黑眼鏡感覺自己的臉在燒,“我不知道……”
解雨臣從櫃子里抽出一條新的浴巾放在旁邊,“也沒必要擋,該見的不該見的都見過了。”
“啊?”眼看著解雨臣要出去,黑眼鏡連忙拽住他,“等下,那個東西,我不會開。”
解雨臣憋著笑給他調好打開,眼疾手快拽掉他圍著的浴巾扔進髒衣簍,轉身出去了。
黑眼鏡站在原地被花灑淋得濕透,他臉紅耳朵也紅,伸手搓了兩把臉,又听見浴室門被敲了兩下。
解雨臣在外邊笑道︰“你太瘦了,多練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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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中邪還是穿越?解雨臣坐在沙發上翻手機,電視里放著卡通片。他給黑瞎子發了短信,但對方沒回。黑瞎子最近單子多,三天兩頭往外跑。浴室的水聲還沒停,解雨臣想起里邊那人的眼楮,和他認識的黑瞎子一模一樣。
“解雨臣。”
解雨臣的手機還停留在撥號界面,黑瞎子低頭看到自己的名字和號碼。他不知道去了哪里,又曬黑了一度,身上有一股血腥味,想往解雨臣靠著的沙發背上趴,被瞪了一眼。
“別弄髒我的沙發。”解雨臣說。
“手機沒電關機了,不是故意不回消息。”黑瞎子做了個投降的手勢往後退了兩步,听見浴室有水聲,“吳邪來了?”
“不是,”解雨臣逗他,“我的小情人在里邊洗澡。”
“哦?始亂終棄啊解老板,你們有錢人真是……”黑瞎子倒也沒當真,挑了挑眉,腳底轉了個方向,“我去會會他。”
解雨臣擺擺手,憋著笑,“去吧,別嚇著人家。”說完往沙發里一縮,開了把那些地方方塊,幾秒後听到浴室的開門聲和一句髒話,沒忍住還是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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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一身血腥味,被水汽一蒸直接充滿整個浴室。聞聲趕來的解雨臣眉頭一皺,黑眼鏡沒怎麼聞過這味,更是直接給燻吐了。
“你吐什麼?”黑瞎子笑了聲,“你以後得泡在里面。”
解雨臣把他推遠了點,去開了排氣扇,然後回來拍了拍黑眼鏡的背,問他沒事吧。對方擺了擺手,直起腰來,看向靠在門邊的黑瞎子,遲疑地問道︰“……你是誰?”
黑瞎子摘了墨鏡看著他,“你覺得呢?”
“噢,”黑眼鏡看見他的眼楮,“我快瞎了。”
解雨臣嘖了一聲,扭過頭去瞪了一眼在門邊看戲的人,“你從小說話就這麼討厭嗎?”
黑瞎子笑了聲,指了指解雨臣,對年輕的自己說︰“少說兩句,他听不得這個。”
“我們去外面等你。”說完想攬過解雨臣往外走,被一把推出門外。
“洗干淨再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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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鏡穿自己的睡衣大了一號,他太瘦了,還有點營養不良。解雨臣這四合院重新翻修過,裝飾都很現代化,黑眼鏡坐在單人沙發里看著周圍所有不屬于他那個時代的東西,感覺像在做夢。
解雨臣和黑瞎子坐在另一張沙發上,黑瞎子一只手臂搭在沙發背上,將解雨臣圈起來。
“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解雨臣一邊回郵件一邊問他。
“噢…噢。”黑眼鏡回過神來,“這是哪?”
“我家,北京。”解雨臣說,“這條胡同出去開10分鐘車能到故宮。”
“我怎麼在北京?”
“我也想知道,午飯後出門我發現你躺在我門口。你還挺會挑地方。”
“我不知道……”黑眼鏡揉了揉太陽穴,“我暈……不是,我睡了一覺就到這里了。”
解雨臣抬頭看了他一眼,“你是餓暈的,我還叫人給你掛了葡萄糖。”
旁邊黑瞎子笑了一聲,解雨臣熄了手機屏幕,也露出一個淡淡的笑。黑眼鏡沒說話,耳朵有點紅了。解雨臣看了一會,跟黑瞎子說︰“你以前包袱還挺重。”
黑眼鏡尷尬了一會,試圖叉開話題︰“那現在是什麼時候?”
“二十一世紀,大清亡了,民國也完蛋了,恭喜你穿越了。”黑瞎子說得很隨意,像在報早餐的菜名。
“那你怎麼還活著?”
“天機不可泄露,這你得自己去體驗。”
“那你是?”黑眼鏡看著解雨臣。
“我是大富豪,”解雨臣覺得他的表情特別好玩,拍了拍身邊的黑瞎子,“這是我的老白臉。”
黑眼鏡的表情一下變得十分精彩,解雨臣笑得前仰後合,被黑瞎子捏了一把腰帶進懷里。
“我知道你在d國窮瘋了,但你不能干這個啊,不然以後啃不到他了。”黑瞎子有點無語。
解雨臣仰頭親了黑瞎子一口,說︰“開玩笑的,這是我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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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還是黑瞎子做,解雨臣帶著黑眼鏡在其他房間轉悠,中途又去接了個電話,留他一個人到處看。
這里屋裝修雖然現代化,倒也放了不少古董,黑眼鏡在書房亂晃,看到了一些很熟悉的東西。一些以前他家的瓷瓶和字畫,被擺放在很顯眼的位置。還有一把舊小提琴,和他的那把很像,但不一樣。
“喜歡嗎?”
解雨臣接完電話回來,看見他盯著那些東西出神,走到他身邊問了一句。
“喜歡。”黑眼鏡點頭,露出點笑來,“這些是我家的東西。”
他還是有點拘謹,但看得出很開心。解雨臣從沒見過黑瞎子這麼笑,記憶里他總是流里流氣的,沒什麼正經樣。
“都是我從國外拍回來的,”解雨臣一件一件給他講,“買回來他都沒怎麼看過,還嫌貴。”
“你喜歡就好。”
解雨臣笑起來眉眼彎彎,很漂亮。黑眼鏡用余光偷偷看他,心里開始打鼓,暗罵自己怎麼那麼沒情調。
過了一會,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對他那麼好,他就這個態度嗎?”
解雨臣挑眉,一把挽住他的手臂,道︰“你還對你自己不滿上了?那你代替他親我一下唄,感謝感謝我。”
黑眼鏡想那麼大倒也沒親過人,在解雨臣帶笑的注釋下紅了耳朵,閉著眼低頭親了人的額頭,正好被來喊吃飯的黑瞎子撞見,惹得解雨臣直樂。
“干嘛呢你倆?”黑瞎子拍了拍門框,不滿道。
解雨臣沒理他,調笑道︰“你們京城公子爺兒就是這麼親人的嗎?親嘴都不會?”
“哎,我沒混過當然不會,你看看,我多純啊。”黑瞎子指了指那邊的自己。
“那你後來怎麼會的?”解雨臣倒不放過他。
黑瞎子睜眼說瞎話,“遇著你無師自通了唄。”听得解雨臣一直在笑,伸手拍了拍愣在一邊的黑眼鏡,讓他一起出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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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鏡很久沒吃到國內菜,像只餓鬼吃得狼吞虎咽的,給碗都給舔干淨,解雨臣看呆了,和黑瞎子對視兩眼,去櫃子里拿了盒點心給他加餐。這人條件一好王爺脾氣就來了,吃點心開始挑三揀四。
“這沒我家下人做得好吃。”
一句話把對面兩個人听得樂開了花,解雨臣評價道,“看來你們家下人做糕點真的很好吃。”
“下次你再見著他就這麼說。”黑瞎子指了指解雨臣,伸手拿了一塊點心,“但其實這家店是咱家廚子的後代開的。”
黑眼鏡听了直搖頭︰“一代不如一代啊。”
家里有兩個姓齊的,碗就不會輪到解雨臣來洗。趁他們在研究洗碗機,解雨臣從冰箱里偷東西吃,無果,被人贓俱獲。
“他就這樣,正餐不吃其他什麼都吃。”黑瞎子一只手抓住解雨臣兩只手腕,“不練壯點你都管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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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沒能出去散步,只在院子里兜兜轉轉。黑眼鏡坐在搖椅上看著他在花叢里穿梭,有些入了神,被黑瞎子喊起來過兩招。
他那個時候完全是白紙一張,只有小時候上樹掏鳥蛋的三腳貓功夫,幾乎是純挨打。
黑瞎子一邊出手一邊搖頭︰“不行啊,你這比吳邪還差。”
“太侮辱人了,”解雨臣坐在一邊看戲,“你罵你自己也挺狠。”
听得黑眼鏡一頭霧水,他們兩個像自帶透明的壁,讓旁人插都插不進去。以後會再遇到他嗎?黑眼鏡想著,分了心,被一拳擊倒在地。
“打不過就跑,往哪跑都行,先活下來其他再說。”黑瞎子伸手將他拉起來,“教你幾招保命的,別死太早。”
黑眼鏡聰明,悟性高,沒過多久就能躲掉對方好幾招。解雨臣從里屋拿了酒出來喝,見狀不忘鼓掌,評價道︰“比吳邪強。”黑眼鏡雖然听不懂,但明白在夸他,有些得意。
之後黑瞎子電話響了,接完他說有個急單,回屋背了個包就出了門。解雨臣看他走遠了,招呼黑眼鏡坐下,給他遞了酒。
“他去哪?已經晚上了。”他問。
“賺錢養我啊,”解雨臣笑道,“你很窮的,以後也是。”
黑眼鏡有些不解︰“你不是大富翁嗎?”
解雨臣挑眉,手指在藤椅扶手上點點︰“他的老婆本是我的啊。”
他們住的那塊地方人不多,夜里安靜,里屋電視沒關,傳出英文動畫片的聲音。黑眼鏡轉頭看著解雨臣,對方微醺,雙頰偏紅,窩在搖椅里不知道在和誰發短信。
“那娶你要多少錢啊?”
解雨臣一怔,抬手彈他腦門,使了點勁,黑眼鏡疼得人捂著腦門直喊,但還是記下了,要攢老婆本,要學做飯,要多鍛煉。
黑瞎子收工回家時天還沒亮,進門就發現他倆睡在藤椅上,解雨臣身上還蓋著一張薄毛毯。他想了想,從一個刁鑽的角度把解雨臣抱出來帶回屋,留下年輕的自己在院子里喂蚊子。解雨臣淺眠,被挪得醒了大半,黏黏糊糊地說明天帶他回家看看,黑瞎子看得失笑,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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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再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主臥的大床上,旁邊沒人,但還留有余溫。黑瞎子估計在廚房做早餐,他听到對方在唱歌。院子里沒人,昨天喝剩的兩杯酒還放在石桌上。
“小的那個你呢?”解雨臣鑽進廚房,拍拍黑瞎子的屁股。
“解老板,大清早搞潛規則不好。”黑瞎子不躲到而該扭了一下,“沒在外面嗎?”
“沒有。”
黑瞎子想了想,道︰“可能夢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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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鏡被食物的香氣喚醒,驚覺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很模糊,怎麼也想不起來內容。
不一會,有一位身著馬褂、戴眼鏡的男人捧著一碗面走進來,放在床頭櫃上。
“醒了?”他說,“之前你暈倒在街上被我撞見,想著放你一人躺在那兒也不是辦法,就把你帶回來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黑眼鏡連忙起身道謝,被按回去塞了一雙筷子。那人說他太瘦了,先吃飽再說。黑眼鏡又問他的姓名,來日一定會來報恩。
男人眯眯眼,笑著說他姓解,出生在北京一個大家族,只是出來游歷,報恩就不用了,好好活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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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紀初,黑眼鏡時隔多年再次回到祖國。腦袋系褲腰帶上的日子過了太久,他感覺自己好像死去又重新活過來,照鏡子時差點認不出自己是誰。
四九城出了一宗懸案,霍家借解家的名輾轉找到了黑眼鏡,將他請回了國。請他的人牌面很大,給安排了飛機,落地有軍車接送,總給黑眼鏡一種馬上要被捕的錯覺。
黑眼鏡在車上和領導插科打諢,余光瞥向窗外。北京發展速度很快,他看見平房背後林立的高樓,看見古建築門口的售票廳,想起一座夢里的四合院。
車開進了軍區大院里,停下就有人上前來替他們開門。黑眼鏡下了車,發現大院里站了一群人,各個穿著正式,霍仙姑給他引了路,有人來挨個介紹在場的各位。他還是一眼就望見站在後邊垂著眸的漂亮男人。
“那是解家現在的當家,解語花。年輕有為的孩子。”
黑眼鏡笑著點頭,收回視線,被帶著落了坐。解語花站在霍仙姑斜後方充場面,沉默著听他們的對話,他面相太年輕又太漂亮,發言總是沒有用的。
國內人談正事前總要寒暄,霍仙姑揮手讓人給黑眼鏡上了一碟點心,說是自己做的,請他務必賞臉試試看。黑眼鏡捻了一塊吃,評價道︰“沒我家下人做得好吃。”
話音剛落,整個大院安靜了,霍仙姑像只笑面虎,黑眼鏡沒看她,視線穿過人群,落在解語花那張漂亮的臉上。
解語花站在後邊看著他,捂著嘴無聲地在笑。
第二篇 【黑花】月似燈
來長沙的原因是黑瞎子告訴他,他搞定了梨園的產權所有人,那人願意把二月紅的梨園轉讓出來了。
解雨臣和那人較了許久的勁,但對方毅然不松口,揚言要用梨園把戲曲傳播廣大,重振古典藝術。
然後虧了兩年。解雨臣在等著他破產。
“這兒。”黑瞎子在機場國內到達等他,招招手,“解雨臣。”
好的,你一個健全人類讓一個瞎子先找到了。解雨臣拖了個小登機箱,看見他,朝他走過去,“你把那人殺了嗎?”解雨臣輕描淡寫地問。
黑瞎子順手接過他的登機箱,“嘖,你這孩子,怎麼青天白日喊打喊殺的,天黑了再喊。”
“那你怎麼能讓他把梨園轉讓出來的?”
“山人自有妙計。先辦過戶去,我沒身份證。”
說著,他吊兒郎當地把胳膊往解雨臣脖子上一搭,“喝奶茶嗎?霍秀秀在長沙,她說她是來喝奶茶的。”
解雨臣莫名其妙,“她什麼時候來長沙的?為什麼我不知道?”
“孩子大了,你少管她。”黑瞎子寬慰似的在他肩頭拍了兩下。
要說二月紅的梨園,當年也是盛極一時的。張啟山當權的年代里,他也是要給梨園三分薄面。那些二月紅最風光的年月,解雨臣自然是沒見過的。
辦理過戶手續的時候見到了活生生的人,解雨臣才相信黑瞎子沒把人家殺了,再看看那人四肢健全,手指都在,也沒有什麼精神問題,解雨臣才相信黑瞎子沒用什麼特殊手段。
下午三點過十分,黑瞎子開車帶他向老梨園開。
“究竟是什麼辦法?”解雨臣還是很好奇,“我和他接觸過,這人不要名利,是個老頑固,有個戲曲台子是他小時候的夢想。”
黑瞎子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條胳膊搭在車窗沿,外面的風吹得他劉海兒亂翻,“去年我給他批了一掛。”
“懂了。”
缺德啊,解雨臣沒忍住,看著車窗外邊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笑出來聲,“你……你無不無聊啊,我猜猜,你去年給他批了一掛說梨園克他,然後花了一年,在人家生活里搞靈異事件,終于勸服他把梨園讓出來?”-
吳邪下了飛機站在機場的時候還是覺得很離譜,他扭頭,在張起靈和王胖子兩個人的臉上看了一圈,“我們仨是不是閑的。”
“人生苦短,什麼都應該嘗試一下。”王胖子表示他們不是閑的,轉而用胳膊踫了踫張起靈,“說句話啊瓶仔,勇于嘗試新事物,是咱們三兄弟的生活標語之一啊。”
張起靈並沒有回答,只是大致掃視了一圈國內到達廳,最後抬手,朝某個方向指了一下,“在那。”
吳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霍秀秀,“秀秀!”吳邪背好包,“走走走。”
直到霍秀秀買了三杯奶茶給他們一人一杯,吳邪看著奶茶上飄著的奶油還是覺得很離譜,包括張起靈在內,三個人端著奶茶站在路邊,多少都有些局促。
“奶油和奶茶?這搭配喝了不鬧肚子嗎?”胖子對吳邪說,“你有醫保你先喝。”
“你麒麟血你先喝。”吳邪對張起靈說。
張起靈抬起眼皮子看了眼秀秀,秀秀翻了他們一個白眼,“我先喝。”-
“怎麼樣。”黑瞎子往茶桌上一坐,正對著戲台。
灰塵在陽光下旋轉翻騰,梨園早沒了當初盛景。久未打理的磚瓦褪了色,枯朽的幕簾,它像個吸血鬼離家出走太多年,忘了家在哪里的古堡。
“太髒了。”解雨臣佯裝嫌棄,“你去外面把笤帚拿進來。”
黑瞎子什麼都沒說,從桌子上跳下來,徑直去門外。
他知道解雨臣要哭了,或者說想哭,但解雨臣不想讓他看見。解雨臣不想讓他看見的,他就不會看見。
黑瞎子收到了霍秀秀發來的微信,秀秀說他已經接到了吳邪他們,正在往梨園去。接著秀秀又發來一條。她說,張起靈他們族里的那個治眼楮的巫醫……死了。
黑瞎子揣起手機。因為解雨臣出來了,“你拿笤帚迷路了?”
“沒有。”說著,黑瞎子又扯出一貫的柴郡貓的笑臉,齜著牙,變戲法似的從牆根那兒拎起一把二胡,“走,進去吊吊嗓子。”
“吊嗓子干嘛?”
“給我唱兩句啊。”
這把二胡也是梨園舊主的,他送給黑瞎子了。
黑瞎子盤膝坐在戲台邊上調音,二胡過去是用絲弦,音色細膩且柔和,但絲弦太脆弱,現在都用了金屬弦。
黑瞎子理直氣壯的樣子差點唬住解雨臣,解雨臣也不理他,低頭玩手機,半晌了抬頭問一句,“張家那個看眼楮的,什麼時候來看你?”
“下午。”黑瞎子說。
“今天嗎?”解雨臣瞬間站直起來,看著他,“真的嗎?”
黑瞎子沒說話,听著外弦拉出了一個悠揚的A-
“以後我拉琴你唱戲,一個月五千。”黑瞎子抱著二胡,和台下玩手機的解雨臣商量。
“一個月五千?”解雨臣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在北京一天掙多少嗎?”
“是你給我一個月五千。”
“……”-
張起靈有些抗拒梨園,主要是灰塵太大,他不想讓吳邪在里面呆著。但吳邪很好奇,因為黑瞎子聲稱要和解雨臣發揚戲曲文化,就在梨園里。
吳邪當然不相信,他一定要進去當面嘲諷。
不料解雨臣給黑瞎子打了個輔助,吳邪沖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吊嗓子。
“別唱了。”霍秀秀火速把兩杯外帶的奶茶放在桌上,拿出手機,計時器的倒數像是定時炸彈,“最佳享用時間還有三十五秒,三十五秒內不喝完老娘今天就把這戲園子燒了。”
“奶油和奶茶?”黑瞎子下意識地抬頭看張起靈,“他們喝了都沒事嗎?”-
梨園有個暗室,是許多年前二月紅存放一些私人物件的地方。
黑瞎子這些年遍訪名醫無果,張海客說族里有個巫醫,治好過許多疑難雜癥。張起靈便讓他去尋來這巫醫,但巫醫一年前壽終正寢了。
不過張海客找到了巫醫留下的醫書,雨村那三個外行人悉心鑽研了一年多,終于今日學有所成,決定來黑瞎子這兒一展身手。
“睜眼。”張起靈說。
顯然黑瞎子對老隊友並沒有那麼信任,“你發誓你沒開燈。”
“沒有。”張起靈說。
黑瞎子慢慢地,猶猶豫豫地睜開了眼。暗室的環境讓他眼楮很舒服,從前只是間歇性的厭光,最近尤為嚴重,正午時分最痛苦。
然後張起靈掏出一把醫用小手電直勾勾照向了他眼楮。
“草!”黑瞎子大罵,“啞巴張你當街殺人啊!?”
吳邪和胖子在旁邊同步笑得聳起了肩-
“怎麼樣張大夫。”吳邪問,“我師父什麼脈象?男孩女孩?”
胖子接茬,“生男生女都一樣,大花都喜歡。”
張起靈轉過身,對他們搖了搖頭-
這是個月圓夜。
解雨臣坐在房頂,月光鋪在他臉上,眼睫在瓷白的皮膚上鋪下好看的影子。他這麼坐著,似乎是在發呆。
“我說怎麼找不到你。”黑瞎子貓兒一樣,無聲無息的。
解雨臣笑笑,“張大夫怎麼說?”
“啞巴大夫怎麼說話?”黑瞎子逗他,“強人所難。”
梨園里還有許多二月紅留下的舊陳設,大院里的秋千,放置刀槍的架子,老將軍的戲服。戲台上二爺教他唱戲練功,戲台下二爺在聖誕節給他買冰糖葫蘆。
“我師父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人?”解雨臣問。
“好看的人。”黑瞎子說。
“還有呢?”
“我以貌取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解雨臣笑了,“那我呢?”
“我說了,我以貌娶人。”-
他意識到這月亮有些刺眼。他坐直起來,拍了拍自己大腿,“坐上來。”
“啊?”
“不硌屁股嗎?坐我這。”
解雨臣想了想,是有點硌,于是起來,跨過去,坐到他懷里。他意識到黑瞎子真的比他高了不少,剛剛好腦袋可以枕在他肩膀上。
黑瞎子摟著拍著他,像摟小孩兒睡覺一樣。
“那個奶茶挺好喝的。”解雨臣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
“嗯。”黑瞎子同意,“那也不是你一下午點四杯喝的理由。”
“我師父又看不到。”
“未必。”黑瞎子說,“等你睡著了你師父去你夢里,用拐杖掄你。”
“師娘會攔著他的。”解雨臣閉上眼楮,靠著他。
黑瞎子想了想,“也對,他倆棺材是挨著的,看在我的面兒上也得攔一攔。”
聊到這兒,黑瞎子想起來,二月紅的棺材比他老婆高出了一截兒,似乎是為了在地下也能讓解雨臣師娘有個依靠。
“等我死了我也要埋師父邊上。”解雨臣和他想到一塊兒了。
“行。”黑瞎子點頭,“到時候我也效仿一下你師父,我也埋你旁邊,棺材比你的高一截,你護著你師父,你師父護著你師娘,我就護著你唄。”
黑瞎子接著說︰“你看,等甦萬死了,甦萬得護著他師父吧,他比我棺材高一截。那吳邪得護著他師弟吧,吳邪的棺材比甦萬再高一截兒,啞巴張得護著吳邪吧,讓啞巴張也埋這兒,最後王胖子,他得護著我們所有人吧,反正他肚子大,棺材高點兒也合理。”
解雨臣失笑,“那秀秀呢?”
“霍秀秀?”黑瞎子思忖片刻,“讓她去最前面,去你師娘前面,她最矮。”
“也好。”解雨臣同意了。
不過解雨臣還是覺得很離譜,他閉著眼楮,呼吸噴灑在黑瞎子側頸,“你這麼安排,人家能同意嗎?九門埋一半在紅家,我師父這麼大排面嗎。”
“沒事兒,他們不願意埋這兒,我就設個局,讓吳山居那些人把他們仨的棺材遷墳遷過來,由不得他們。”
“也好。”解雨臣又同意了-
“那前提是,你得死在我後邊。”解雨臣說。
黑瞎子抬頭,他意識到月亮太亮了。月亮像盞燈,這是不對的。
但他還是點頭了,等著解雨臣慢慢睡著,黑瞎子又點了一次頭。
第三篇 【黑花】黑瞎子和小花的節日
吳邪視角
早在萬聖節那天,胖子和我就盤算著到了平安夜要弄一桌好菜,如今科技發達了,洋節都過到這小山村里來了,萬聖節那天村支書發通知,晚上讓各家各戶的孩子們出去走街串巷要糖吃,我對他這種趕時髦的做法沒什麼意見,但是也沒什麼興趣,只要村里的小孩別把我家養的雞鴨鵝狗嚇著就行,說實話我心里挺不待見這種神神叨叨的節日,畢竟我這輩子見的牛鬼蛇神實在太多了,光是國內的就夠我受的,萬一一個不小心再招惹上一群外國鬼那恐怕就真的晚節不保了,關鍵外國鬼還他娘的說洋文,我跟他們溝通不來,畢竟老子的英語早幾百年都還給大學老師了,之前黎簇還問我六級考了幾次,我說你不知道六級準考證幾個花色吧,你看我就知道,回頭你上了大學也湊一套,逢年過節能當撲克牌使,不圖別的,解悶兒。
萬聖節當晚村子里確實熱鬧,胖子平時就愛逗那些小孩玩,自己個兒弄個小桌在門口一支,上面擺一糖罐子,誰家小孩來了就給發幾顆糖,我尋思別人過的是萬聖節,他這過的不還是大年初一嘛。
胖子開導我說怕什麼來什麼,打不過就加入,萬一以後跟陰陽兩界混的好了,那九門第五就不叫吳門,直接改叫邪門。我無言以對。
聖誕節大辦宴席不是我的本意,其實是因為小花說要來看我們,日子就訂在那幾天,我看八成是他解家這年外國業務拓展的多了,人也逐漸和國際接上軌了,上次他和瞎子一聲不響跑到那些地方,回來的時候倒是帶了不少特產,其中有一種據說是俄式的提拉米甦蛋糕,蛋糕是蛋糕,就是凍得邦硬,拆下來一塊插上棍就能當榔頭使,原先听人說提拉米甦的寓意是帶我走,估計毛子的提拉米甦物語是送我走。不過玩笑歸玩笑,我大概算了一下,從那些地方到福建一路冷鏈送過來的運費可比蛋糕的身價高多了,也就小花這種驕奢淫逸的大財主干得出這種事兒。
為了不給我們雨村丟面子,我決定好好迎接一下這位大財主,胖子說聖誕節應該吃火雞,我說火雞沒有,土雞行麼,于是決定殺一只我們自己養的雞,說起來那幾只公雞本來都是留著過年的殺的,一個個膘肥體壯氣宇軒昂,頭上冠子又紅又亮,誰看了不得夸我一句養雞能手,說心里話我還真有點舍不得。
小花一來,瞎子也跟著來了,我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混成解家二當家的。我把聖誕節的計劃跟瞎子說了一下,問他有沒有什麼想法,他說光做烤雞太沒意思,你還得來點魚才夠味,年年有余嘛,我點頭稱是,越品越覺得像在過年。
瞎子要魚,我說可以,于是準備讓悶油瓶騎摩托到集市上買,但是瞎子說不用,進村的時候就瞅見瀑布下面那大潭了,里面準有好東西。我知道他本事比天大,也就不攔著,他要真能撈著大魚我剛好省一筆伙食費,何樂不為。
福建的冬天自然是比杭州北京都暖和,水也是不結冰的,這季節穿個毛衣出門就差不多了。我們幾個大老爺們都挺抗凍,胖子脂肪厚,尤其不怕冷,平時又多在廚房待著,有時候就穿著夏秋天的襯衫到處晃,瞎子身體素質也不用說了,聖誕節頭一天,他倆約著就下了水,我和小花負責拎著桶在岸邊看。瞎子捕魚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用手就行,不需要別的工具,他以前教過我,可惜我沒學到精髓,沒能做到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現在只有勞駕師父出馬。至于胖子,他這個人一向是實用至上,甭管白貓黑貓能抓著老鼠就是好貓,于是管鄰居借了個大兜網就開撈,光從裝備上看這倆人完全是兩個風格,一個大刀闊斧,一個繡花功夫。
我注意到瞎子這次來身上穿的皮衣明顯上了檔次,大約是解老板給他發了年終獎,說到這個就不得不感嘆一句人靠衣裝,換了裝備之後整個人精氣神都不一樣了,瞎子這人平時挺不拘小節的,你要真不管他,他蓬頭垢面的倒也能過,像以前他眼楮不好的時候,有段時間甚至完全是瞎的,可想而知那日子過得什麼樣。但是他也有講究的時候,他真講究起來那得是王公貴族皇親國戚的排場,也就小花這種大財主供得起這祖宗,要換了我那是真受不了。
想到這我不禁看了眼正在水邊拿魚竿釣魚的悶油瓶,唉,還是我們家這位爺好養活。
瞎子下水的時候是不穿皮衣的,這更加證實了我剛才的推斷,這東西一準是小花送的跑不了。雖說南方水暖,可畢竟是冬天,我估計水溫撐死也就二十度,長時間待在水里不動會很快失溫,我有幾個民間搜救隊的朋友,听他們說冬天下水一定要嚴格把控時間,多一分鐘都不行,那是挑戰身體的極限。不過嘛,人是人,黑瞎子是黑瞎子,我更傾向于把這哥們理解為一種外表像人的超人類生物,具體表現為他變態的身體素質和特別變態的心理素質。
小花和我一樣不下水,我是因為有人干活自己懶得動,他純是因為嫌那水髒,我說你忍忍吧到了我們農村就得這樣,這叫擁抱大自然,小花跟我說精神他領會到了,就不親力親為了。
很快胖子他們兩個人的桶就裝得差不多了,瞎子捕上來的魚有大有小,胖子那漁網網眼本來就大,小魚全漏走了,剩下幾條的個頭都不小,得在二斤上下。我們合計了一下,把那些半大的和小的都放生了,只留下幾條最肥的帶回去,免得破壞當地生態平衡。臨走前我又在石頭縫里摸上來幾個螃蟹,雖然比不上集市賣的那些品相好,但畢竟是野味,就當嘗個新鮮,扔到水桶里一起帶了回去。最終我們一下午收貨鮮魚一桶,螃蟹一提,還有不知名水草一顆(悶油瓶釣上來的,我打算帶回去放到我們的小池塘當景觀養)。回去的路上瞎子一直手欠拿樹枝戳那螃蟹的眼楮玩,他一戳螃蟹就把眼楮就縮回去,然後吐出一串憤怒的泡沫。小花在旁邊看著瞎子玩螃蟹,表情挺無語的,但是沒過一會他自己手上也多了根樹枝,這下只有我和螃蟹一起無語了。
回去之後我和胖子在廚房處理魚和螃蟹,殺雞的工作就留給瞎子和悶油瓶,悶油瓶負責抓雞抹脖子,瞎子負責開膛破肚留雞血,看著那兩位道上稱王稱霸的大哥在我院子里為了只雞忙得不可開交,我的自尊心突然沒來由的開始膨脹。不得不說瞎子的身體素質是真的強悍,我們那菜刀質量不行,胖子跟我抱怨過幾次說刀不夠快,不順手,可到了黑瞎子手里還不是削骨如泥,看來要當一個好廚子首先得有一個好身體,虛胖肯定是不行,得有肌肉才行。
跟我們這幫苦力相比小花自然是富貴少爺命,瞎子忙著給拔了毛的雞做大保健的時候小花就搬個凳子坐在院里看,跟看匯報表演似的,只見瞎子手起刀落,那雞肚子里的東西就嘩嘩掉出來,洗干淨之後再用香料把雞肚子填滿再入鍋,我們沒買到做火雞的材料,這是按照叫花雞的標準配的,反正大差不差,就當火雞本土化了。
除了雞和魚之外胖子還加了兩道菜,一個是蔥燒海參,福建靠海,這東西價格比內地便宜很多,想吃海味的時候這道菜就非常合適。另一道菜是豬肉白菜餃子,因為前幾天是冬至,小花說他忙得忘了,沒吃上餃子,硬要我給他手工包一頓,我心說來者是客,也就滿足了他這個要求。後來我問瞎子冬至那天到底吃沒吃餃子,瞎子說吃了,水晶蝦仁蒸餃,不過外面點的不如自己包的好吃,我突然感覺他們倆純粹是合起伙來訛我。
一頓飯吃的是風卷殘雲,忙活了好幾天,清空盤子只需要一小時,極致的享受免不了辛勤的付出,這大概就是做飯的哲學。酒足飯飽之後我靠在椅子上撥弄螃蟹殼,小花問我在找什麼,我說螃蟹肚子里藏著法海,我打算撿出來沒事盤著玩。
瞎子說這只還是小蟹呢,對未成年溫柔一點,我听罷只好放棄,扭頭卻見小花的表情有點古怪,不知道他們倆又在拿螃蟹打什麼啞迷。反正他們倆的暗號我從來听沒听懂過,早已經過了那個好奇的階段了。
收拾完了碗筷桌子我們幾個就窩在一塊打打牌,瞎子和小花兩個人加起來八百個心眼,我和胖子很快敗下陣來,兩圈下來輸的快連褲衩都不剩了,我直接舉手投降,結束了這種對錢包大大有害的飯後娛樂活動。小花贏了我的錢像只偷了腥的貓一樣得意,懶洋洋地躺在我的老爺椅里打盹,一副鳩佔鵲巢還理直氣壯的樣子,我只能安慰自己︰來者是客,來者是客。
過了一會小花又指派瞎子把他的背包取來,我看著他從包里翻出一管護手霜,頓時大嘆有錢人的生活太精致,瞎子笑而不語,每次他一露出這種詭異的笑容我就知道準沒好事,果然,小花擰開護手霜,沒往自己手上擠,反而抓過來瞎子的手一頓揉搓,大概是白天抓魚的時候在水里泡得久了,瞎子的手顯得有些粗糙,小花就用掌心把護手霜推開,一點點覆蓋掉那些干燥起皮的地方。
毫不客氣地講,黑瞎子現在笑得像我們村口那大傻子,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出現的是偶像劇里女主角才會有的表情,我們一般稱之為——花痴。
看著他們倆此刻的造型,我腦內頓時涌現出很多人猿泰山、金剛、美女與野獸等著名影視作品片段。
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夠回到二十歲,這樣的話踫到這種畫面胖子就會沖上來捂著我的眼楮說少兒不宜。
我起身要走,瞎子在我身後喊︰“大徒弟去哪兒啊?”
我在心中默念︰
非禮勿視,非禮勿听,非禮勿看。
第四篇 【黑花】聖誕夜
起因是黑瞎子找不到停車位,聖誕夜開著車繞到一家熟人開的酒吧門口,人坐在駕駛室里,正低頭給熟人發消息︰車沒地方停,先堵著你門……
字沒打完,一個醉醺醺的小漂亮拉開車門就坐進來,說了個地址。
“……”黑瞎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言了,“這不是滴滴。”
小漂亮像剛從酒缸里撈上來的,一開口瞬間車廂里全是酒味,“我知道,這是黑出租。”
黑瞎子據理力爭,“哎你不能因為我車是黑色的就說這是黑出租啊。”
小漂亮偏頭,明晃晃的狐狸眼望著他,“黑的,車,有司機。”
等于黑出租。
一時竟令人無法反駁。
這是起因。
經過是小漂亮的手機沒有電無法掃碼付錢,于是車停在胡同口,中控的數據線正在給小漂亮的手機充電,他們靜靜地等著小漂亮的手機充上電。
小漂亮神智不清又邏輯嚴謹地夸贊了一番黑瞎子的外貌,“你身材比我們舞團的王子好多了。”
黑瞎子︰“謝謝。”
小漂亮︰“你腿多長啊?站起來讓我看看手腕過臀線了沒。”
黑瞎子︰“站不起來。”
小漂亮蹙眉,表情很遺憾,“哎……可惜了,是個殘廢。”
黑瞎子︰“……”
接著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小漂亮的手機遲遲未能開機,直到有交警來敲車窗說這兒不能停車,黑瞎子又一次說︰“你走吧,不收你錢。”
小漂亮的思維已經因為酒精完全自由支配,“你墨鏡摘了,我看看你長得怎麼樣。”
這可能是聖誕夜沒有心懷感恩的原因吧,行走江湖這麼多年,無論是廣西友誼關種大.麻的還是尼泊爾走私軍.火的,見此人無一不畢恭畢敬。
然後黑瞎子的墨鏡就被摘了。
他點墨一樣的瞳仁里映出小漂亮的臉。
手機還是沒能開機,交警的摩托在他車後面摁了下喇叭。黑瞎子掛擋起步,雖然不知道能去哪,但還是開走了。
漫無目的地行駛在大馬路上,今晚出門原本是去接從尼泊爾送來兩箱裝備,Kimber Custom手槍和7.62口徑的Scar-H。他不得不先讓人在倉庫等著。
是的,黑瞎子說讓他等著,他就等著,不能問為什麼。即使他是名號說出去威震一方的軍火販子。
小漂亮在車里很不老實,一會兒摸摸他大腿,說︰“肌肉不錯,適合跳舞。”
再摸摸他胳膊,“啊,你這個演《吉賽爾》的時候可以讓吉賽爾坐在肩上。”
繼續摸摸他臉,“長得也不錯,你想找工作嗎,我介紹你來我們舞團吧。”
黑瞎子︰“勞您費心了。”
小漂亮打了個酒嗝,“來嗎?”
“不了。”黑瞎子開到近郊將要拆遷的廠房旁邊,“你這手機怎麼回事啊它……”
小漂亮忽然松了安全帶湊過來,“我是吉賽爾也不行嗎?”
他大概能聞出來小漂亮喝的是麥芽威士忌,他不知道小漂亮喝了多少,但這樣看起來恐怕不會少。
“唉……”黑瞎子嘆了口亙長的氣,“不是誰演吉賽爾的問題,問題是我不會跳芭蕾。”
小漂亮的鼻尖幾乎貼到他臉頰,醉貓的吐息在車廂暖氣中幾乎是滾燙的,“我教你啊。”
然後他們就做了,黑瞎子怎麼說也是健全的成年男性,小漂亮又那麼漂亮,撩了他一路,就做了。在車里,偏僻寂靜的聖誕夜,近郊廢棄廠房附近。
小漂亮跨著坐在他腰腹勾著他的脖子接吻,笨拙的吻技和他此前大方的勾.引不成正比。黑瞎子發現他一只手就能蓋住小漂亮的腰,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不重要。”小漂亮說。
車里做完之後小漂亮給他表演了一個秒睡,睡得那叫一個沉,但也不知道他是酒醒了還是肌肉記憶,當車子再次開到胡同口的時候,小漂亮非常從容地帶著手機下車了。
黑瞎子坐在車里看著小漂亮消失在胡同拐彎的地方後,才發現媽的自己好像是被穿褲子不認人了。
這是經過。
結果來了。
黑瞎子自然不能接受自己被穿褲子不認人,大小是道上大哥,殺人放火眼楮不眨,就這麼被……說玷污吧,也不太合適。
但就算他不求名分也得給個說法吧。
于是結果來了。
聖誕過後,新年將至。
黑瞎子讓小弟去買一張新年芭蕾舞劇《吉賽爾》的票,所以哪有人開場前三小時買票——還買到了呢。
可能因為劇場是他的吧。
黑瞎子獲得了一張《吉賽爾》的演出座位票,但他視力不佳,座位在二層,導致他無法看清吉賽爾的演員。
他甚至無法確定今天《吉賽爾》的舞團是不是小漂亮的舞團,但他還是閑庭信步地去了後台,劇場負責人殷勤地為他引路。
這些年京城里想往黑瞎子身邊塞人的太多了,但這人不愛男不愛女,只愛錢。
好不容易這回主動要見見舞團演員,劇場方不說受寵若驚吧。該說如遭雷殛。
于是後台,舞團經理遞上一杯茶,試探著問,“請問您找誰?”
“我找你們這最漂亮的。”黑瞎子接過茶杯,放在手邊茶幾上。
“先生,我們舞團是正經……呃我的意思是我們……”
黑瞎子推了推墨鏡,“我就看看。”
不多時,經理領著一清秀水靈的姑娘進來了。
“不是女的。”黑瞎子說,“我不要女的。”
盡管他就這麼坐在那兒,看起來毫無殺傷力,但依然讓人惟恐不及。
然後解雨臣就被帶進來了。
黑瞎子眯縫了一下眼楮。
這是結果。
自此,便是黑瞎子被小漂亮穿褲子走人的起因、經過,結果。
誠然,解雨臣也是在今天才知道黑瞎子是京城里黑白兩道通吃的大哥,此人白手起家突出一個狠,在他這兒沒有什麼禍不及家人,他向來秉承著一人犯錯全族連坐的傳統。
所以劇場老板以為解雨臣是哪兒得罪他了,不對,應該是……
解雨臣為什麼能認識他。
解雨臣不想回答,而黑瞎子真的只是看看他。看了一眼就讓他走了-
新年將至,舞團放假,解雨臣心里吊著件事兒很不安。雖然他想不通,大家都是成年人one night stand怎麼了難道那人有家室?
不能啊,有家室了說出來不就行了,那身板拒絕他不跟拎走一只貓似的。那干嘛這麼耿耿于懷還特意演出結束讓自己過去給他看一眼,妝都沒卸裙子都沒換……
對,他過去的時候還穿著吉賽爾的裙子。
好了,第一次見面就做,第二次見面女裝,第三次……
“您好。”商場的導購幾乎是在他前腳踏進門的瞬間迎面小跑過來,“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嗎?今天想逛逛什麼呢?男裝還是飾品?您午餐吃過了嗎?今年四樓法餐廳的主菜是羅西尼,您想去嘗嘗嗎?”
解雨臣︰“……你認識我?”
“不認識。”導購帶著甜美的微笑,“所以您要嘗嘗嗎?羅西尼。”
這樣的情況不止出現在放假第一天去商場定制新鞋,同樣出現在當天晚上去取干洗的衣服,老板戰戰兢兢地說他是元旦第一位右腳進店的人所以不收錢;次日中午他去便利店買份便當出門都有人殷勤地送上小蛋糕和鮮花說他是今天的幸運路人;晚上被發小推薦了一家持續數年摘星的淮揚菜館……
然後發小放了他鴿子。
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在餐廳被盛情款待。
餐廳經理和服務員們站成一列邀請他入座,並細細地介紹招牌菜品。
文思豆腐,灌湯黃魚,櫻桃鵝肝。
“……謝謝。”解雨臣坐下,周身有三四個人為他服務。斟的茶是龍園勝雪,剛打開視頻網站就遞上手機支架,微微蹙眉經理就肝顫。
連忙端上第一道菜品,“這是咱們主廚親手做的文思豆腐。”
主廚親手做的有什麼好強調……
等等。
絲線般的豆腐纏綿在清亮的湯碗中,其刀工之精湛,下手之狠絕,纏綿之……
“請問。”解雨臣開口。
“您說。”經理趕緊迎上來。
解雨臣︰“這位主廚,他現在忙嗎?”
“他……我得問問。”經理硬著頭皮說。
哦,你們主廚咖位不小,解雨臣直接托著腮,拿勺子在湯碗里胡亂地攪,一口都不吃,“我給他一分鐘,不出來我就走了。”
“咳。”
上菜的人清了清嗓子,經理一見來人嚇得立刻繃著身子,“您……”
對方把一盤熱騰騰的蟹粉獅子頭擺上桌,推了推墨鏡,“想是招待不周,讓解先生拿豆腐出氣了。”
解雨臣︰“不是,你至于嗎不就是……”
解雨臣剎住了。
黑瞎子一身黑,腰上還有條圍裙,讓解雨臣莫名有種拋棄糟糠之妻的錯覺。
但自己說得沒錯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one night stand而已真不至于全城通緝。
“出去。”黑瞎子平淡地說。
解雨臣冷笑,瓷勺子咚地一聲丟進碗里,起身起一半發現這個“出去”不是讓他出去,而是包間里的服務員和經理。
立刻包間就清空了。
黑瞎子解下圍裙往地上一扔,自己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車費結一下。”
行吧。
解雨臣低頭掏手機,“二維碼。”
“我只收現金。”黑瞎子不知道從哪擺上來一個Cash only的標志牌放在桌上。
解雨臣︰“……好,你等我會兒,我去取錢。”
“沒這個道理。”黑瞎子朝椅背上一靠,“今天是‘吃不完不準走’主題餐,出去一個我崩一個。”
說完,黑瞎子像放把槍似的把自己手機拍在桌面上。
“行,我叫人來送錢。”解雨臣準備打電話。
“吳邪已經被我控制住了。”黑瞎子替他節約時間,“如果是打給他的話就不用了。”
“你知道他三叔是誰嗎?”解雨臣詫異。
黑瞎子不以為然,“吳三省,他還欠我四條右胳膊。”
解雨臣快速消化了一下,能屈能伸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于是先換了個敬稱。
“先生。”解雨臣說,“您廚藝真不錯。”
“慢用。”黑瞎子抓起圍裙走了,回後廚了-
那天解雨臣不僅沒能吃完也沒有付錢,飽了就走了,甚至經理還給他叫了輛車。
一回家就收到發小發來的微信,問他︰你怎麼得罪黑瞎子了?
解雨臣打字的手指遲遲摁不下去,怎麼說,我把他睡了然後溜了?-
解雨臣︰我……對他做了一些缺德的事-
吳邪︰從未听說黑瞎子被缺德過-
解雨臣︰那現在你听說了-
吳邪︰你保重。
元旦假後舞團回歸正常訓練,春節前的最後一場《吉賽爾》觀眾席坐得滿滿當當,這次黑瞎子坐在一個絕佳的位置,盡管他不知道吉賽爾的故事,但看著小漂亮在台上被王子抱來舉去深情對望。
“呵。”冷冷地哼笑了一聲。
引來劇場經理一陣寒顫。
謝幕。
黑瞎子緊了緊領帶,接過小弟遞上來的一大捧玫瑰,走上台,交給解雨臣。
“謝謝。”解雨臣頷首,“先生,您該回到座位上了。”
“解先生,您也該結一下車費了。”黑瞎子微微俯身在他耳邊說,“還有洗車費,你射在我的星空頂上了。”
您看上去是洗不起車的人嗎?
您這是讓我親手去洗吧。
解雨臣腹誹。
“好的先生。”解雨臣保持著從容優雅,施令,“下去。”
“好 。”黑瞎子笑吟吟地退下舞台,回到座位上。
解雨臣卸了妝換下衣服,演出結束後舞團開始春節假,解雨臣在劇院門口和大家拜拜,扭頭就看見黑瞎子靠在車身上,一副等他的樣子。
遂鼓起勇氣A上去。
“能聊聊嗎?”解雨臣問。
黑瞎子注視著他反手拉開車門,“進來聊。”
“……”
坐進副駕駛後解雨臣才發現座椅被提前放平,猝不及防直接躺了下去,星空頂上黏了不知道多少朵紅艷艷的玫瑰,然後 ,門被關上,視野里黑瞎子的臉完全擋住車頂。
“你是不是還欠了點別的。”黑瞎子說。
解雨臣舔舔嘴唇,“你堂堂大哥不會還想要個名分吧?”
這給黑瞎子問到了。
是的,想。
但不能這麼說。
于是黑瞎子被反客為主了,他僵了僵。
解雨臣大大方方地把被自己壓著的包隨便朝後座一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躺平,調戲他,“大哥,聖誕夜我給您那麼厚一份禮,是不是得還一份來?”
但向來缺德缺到姥姥家的黑瞎子沒有讓他當場償還,只是貼著解雨臣的額頭親了一下,並說︰“缺德的小孩在聖誕節和新年都是沒有禮物的。”
“比如你。”黑瞎子補充。
“哦。”解雨臣勾著唇角笑,“那我能給自己搶個禮物嗎?”
這次黑瞎子沒被穿褲子走人,他和解雨臣兩敗俱傷,一個第二天沒能去跳舞,另一個第二天沒能去收賬。
第五篇 【黑花】房東
“洗衣房在地下室。”室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色墨鏡,“你有什麼問題……”他頓了頓,同是國內人,他倒沒有什麼同胞熱情,“可以自己Google。”
“哦。”好在解雨臣並不在乎,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
南地的緯度雖然沒有瑞典那麼高,但冬天日照依然短得可憐。清晨出門去上學天是黑的,上完課回來天還是黑的。原本他的皮膚就很白,每天見不到太陽,第一周下來更是蒼白。以至于在大街上和室友打了個照面,室友足足愣了四五秒鐘才認出他來。
“你吸毒啦?”室友問。
“什麼!?”
解雨臣拎著一袋食物,剛從超市出來迎面遇見了黑墨鏡怪人室友。高緯度城市的冬天還戴墨鏡,擋什麼,擋輻射嗎?
墨鏡室友比他高出一個頭的樣子,笑得欠揍,審視他,“臉色慘白,眼下暗青,要麼吸毒,要麼縱欲,你選哪個?”
解雨臣翻了個白眼,神經病。
他不打算在大街上跟怪人爭論,直接走開。
無奈兩個人的目的地是一樣的。
一個獨棟的兩層樓老房子,帶有衛浴的單人臥室,一個月五百歐,已經很劃算了。他滿身疲倦,縮在懶人沙發里,沒辦法,這是留學生必經之路。南地漢斯艾斯勒音樂學院高強度的課程和作業,還必須得擠出時間練琴,看著桌子上的東西也沒了食欲,他起身,去確認了一下門已經鎖好,再把小提琴拿出來。
琴還是要練的,能來這個學校進修,他一天都不想荒廢。
陌生城市的孤獨,緊湊的日程安排,同學都過于優秀的壓力,只有練琴的時候才能拋諸腦後。並不是音樂帶來的治愈,因為這恐怕是在d國,南地,他唯一熟悉的東西。
——如果他事先知道這棟房子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並且翻修的時候沒有在牆體內塞隔音棉的話,大概就不會在拉完一遍門德爾松後接連嘆氣著再听一遍剛才的錄音了。
咚咚兩聲敲門。
室友半倚在門外,聲音不大,但听得很清晰,解雨臣沒想到他是以這種方式知道這棟房子壓根不隔音。
室友在門外笑著說︰“你知道門德爾松活著的時候是你們學校的院長吧,老院長的曲子你就拉成這樣啊?”
“……”解雨臣當即做出了一個自己都覺得自己白痴的舉動,捂住手機揚聲器,隨後才慌亂地暫停播放,“關你什麼事。”
又是咚咚兩聲敲門。
“有事你就說。”解雨臣不是很想開門。
室友嘆氣,“你衣服烘干了倒是去拿啊,咱們小門小戶只有一台烘干機,實不相瞞在下也是有衣服要洗的。”
這時才想起來,下午上學前把衣服從洗衣機里塞進烘干機,這會兒忘了個干干淨淨。
打開門一條縫,已經沒有人在門外了。
他松了一口氣。
怪人,再加一條,多管閑事。兩罪並罰,此人可誅,解雨臣想。
邊想著邊往地下室走,烘干機是在運行著的。而他的衣框里整整齊齊擺著自己的衣服,被放在烘干機旁邊。
好吧,解雨臣把衣框拎起來,將功抵過,姑且就是個嘴碎些的怪人。
有些時候,在陰沉沉的日子中忽然出現一件略微暖心的事情,這點暖心會無意識地在心中擴大。雖遠不及“簡直拯救了忙碌勞累的一天”,但起碼他不用自己疊衣服了。
甚至回到房間里,還有了些食欲。
好在超市買的便當口味尚可,也沒太涼,吃了一半。
這條街很安靜,街後面是博物館和一個畫廊,離學校也不遠,再往學校的方向過去就是南地城市宮。
那是解雨臣在南地的第一個月。
快速習慣了這里的一切,習慣了大環境充斥著德語和英語。不過好在偶爾會和墨鏡室友說上兩句中文。
——當然了,這種情況不算。
第二個月的第一天,解雨臣拿著五百歐現金。是交房租,但他是在國內時和房東是遠程簽的電子合同,房東要求的交租方式也很奇怪,把現金放在房子前面的信箱里。
解雨臣覺得很離譜。
被人拿走了怎麼辦?那是算他交了房租還是沒交?信箱上那個小鎖頭且不說一錘子就砸爛了,有心之人直接連信箱一起扛走都是有可能的吧。
但他還是把錢用信封裝好,放進了信箱。雖說第一個月過來的時候也是這麼交租的,但還是心有余悸,三步一回頭地去上學了。
這天是上午的課,下午沒課。于是中午回來時,他看見了那個黑墨鏡室友居然在開信箱,並且理所當然地把解雨臣早上放進去的錢拿了出來,甚至還數了一下。
“靠!”解雨臣跑過去過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你干嘛!”
黑墨鏡一怔,“你又干嘛?”
解雨臣冷笑,“你還問我?你拿我的房租做什麼?你自己沒錢交租啊?”
室友嘆氣,他拍拍解雨臣的手示意他松開。然而沒用,解雨臣一雙清亮亮且正義凜然的眸子瞪著他,攥著他的手被凍得有些關節泛紅,怒道︰“還給我。”
“我該怎麼跟你解釋呢……”墨鏡男被他拽著右手,只能左手去掏自己的右褲兜,姿勢很尷尬,他從右邊褲兜掏出來了自己的手機,對解雨臣笑了笑,“來,給你的房東打個電話。”
有一種微妙不詳的預感,解雨臣娟秀的眉毛擰在一起,“為什麼?”他問。
“你打就是了,你跟你房東說有個戴黑色眼鏡的人搶你房租。”
對于一個拿走他租金的室友來說,他提出這個要求雖然很奇怪,但解雨臣想知道他要干什麼,于是解雨臣撥出了房東的號碼。
然後墨鏡男的手機響了。
他聳聳肩,“這我家。”
還好解雨臣只懵了那麼一瞬,隨後裝出十分可憐的樣子,對著黑眼鏡說︰“房東先生,有個戴黑色墨鏡的人搶我房租。”
黑眼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後是忍不住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他把解雨臣的租金塞進口袋,同時快速打量他,書包,琴盒,沒了。“你下午沒課了吧,沒買吃的?我做飯了。”
“你做飯了?”解雨臣問,“言下之意是……”
“你吃不吃。”房東先生推了推墨鏡,“反正你一份超市便當都吃不完,夠你一口飯。”
解雨臣僵立了片刻,“你怎麼知道?”
房東先生進門前指了指房子前邊不遠的垃圾桶,“垃圾要分類,小孩兒,你再不好好分垃圾下個月漲你房租了。”
第一個月確實有些焦頭爛額,以至于他也沒發現垃圾分類桶擺了那麼一排。怎麼室友居然幫他分類的嗎,所以才看見外賣盒里會剩下一半。
他夾起一塊藕片,“你掏垃圾的呀?”解雨臣問,且問得十分誠懇。
黑墨鏡隔著漆黑的鏡片用一副你再問就別吃了回房里叫外賣吧的表情凝視著他,“廢話,會被罰款的。學校第一個月的確壓力很大,這個壓力會陪著你到期末,所以這個月開始自己分類。還有,別問,吃飯。”
吃人嘴短,況且許久沒吃過家里做出來的中餐,解雨臣很給面子地吃了一大碗。吃完了才問他,“你是做什麼的,職業包租公嗎?”
黑眼鏡的筷子間夾著一塊肉,他舔了舔嘴唇,把肉放進碗里,“你覺得我就指著你一個月五百歐過活嗎?”
有點道理,不過解雨臣不是個愛打听別人生活的人,良好的修養讓他整個人都有著一種舊式有錢人的氣質,于是他禮貌地笑笑,站起身,“我吃飽了,謝謝。”
“等等。”房東從身後的櫃子上拿了個東西遞給他。
“什麼?”解雨臣接過來。
一個小提琴弱音器。
靠。想罵人,但他忍住了。這是個金屬材質的弱音器,也就十幾二十塊錢,作用是裝在琴弦上用來降低小提琴的音量。
房東解釋道︰“你也知道我們家不隔音,不是我嫌你吵啊,我們還有鄰居呢,別讓鄰居覺得我們家學琴的小孩不懂事。”
“……哦。”
畢竟剛吃了別人一頓飯,解雨臣心道,將功抵過,將功抵過。
直到這個月過去了一半,解雨臣和同學的四重奏排練因為沒有空琴房,他們去了學校的小禮堂。那一天,可能是解雨臣在南地近一個半月來最驚喜的一天。
他看見了房東先生。
應該說,他看見了房東先生的照片。
南地音樂學院的小禮堂,走廊盡頭掛著德意志音樂學院創始人及第一屆畢業生的合影中,他看見了房東先生。
而且是沒有戴墨鏡的房東先生。
雖說不能確定,但非常像。簡直是同胞兄弟的那種像。合理的解釋只能是後代吧。
當天晚上回家,解雨臣一路小跑著上樓,找了一圈沒見到房東,又 跑下樓。這時房東從地下室走上來,“你跑什麼,跑得跟地震了似的,這房子上年紀了,對老年人尊重一點。”
解雨臣掏出手機,打開照片,屏幕對著他,“這是你爺爺嗎?”
房東看了一眼,“不是,這是我自己。”
“騙人吧,這照片六七十年前的,你是吸血鬼嗎?”解雨臣問。
“噗……”房東哭笑不得,“男孩子不要這麼可愛,那是女孩兒的活。”
他的鍋里在煮什麼喝的,開放式的廚房讓小奶鍋里飄出來的香味蒙了解雨臣一臉。好像是燕麥粥,“喝嗎?”房東拿起一個空碗,“你今天去禮堂了?排練還是什麼。”
“喝……”解雨臣在他對面坐下,“你是我們學校的人嗎?我從沒在學校見過你。”
“你,管弦,小同學,”房東盛出大半碗燕麥粥放在他手邊,指了指自己,“我,作曲與指揮,齊教授。”
他丟了個小勺子在解雨臣的碗里,把鍋里剩下的燕麥粥盛進自己碗里,沒有坐,靠在吧台邊端著碗喝粥。深冬的晚上喝碗粥很舒服,解雨臣沒去糾結他說的話幾分真假,托著下巴,小勺子搭在碗邊,發呆。
“愁什麼呢?”房東把兩只碗放進水池里。
“聖誕音樂會,”解雨臣也不遮掩,“齊教授,我還沒有鋼伴……”
“……”
房東先生撐著吧台審視著他,語氣十分教授,“同學,聖誕節只剩一周了哎,你的鋼琴伴奏還沒找到?沒朋友嗎?”
解雨臣擺出一張無辜臉,搖頭,“沒有,你有朋友嗎?借我一個吧。”
房東先生思索了三秒鐘,搖頭,“朋友有一個,但是很久沒聯系了。”
“還真有朋友?為什麼不聯系了?”
“是個啞巴,你跟啞巴打電話啊?”
“……”解雨臣抿著唇,憋笑。
“……”房東先生盯著他,等著他憋不住這個笑。
“對不起,”解雨臣一低頭笑了出來,“雖然我原本想說啞巴就不能打字了嗎但還是很想笑。”
“沒關系,”房東先生洗著碗,“想笑就該笑的,瞎子和啞巴當朋友,很和諧的嘛,你什麼曲目?”
瞎子?解雨臣忽然不笑了,“你……是瞎的嗎?”
“瞎了一半,戴墨鏡看得比較清楚。”他把碗和勺子放回去,“不然你覺得我戴墨鏡,是為了不讓別人從照片里認出來嗎?沒必要,歐洲人普遍對亞洲人臉盲。”
“還好啊,”解雨臣看著他,“你長得還挺……有特點的。”
“……你還要不要鋼伴了。”
“要的,齊教授。”
選曲是莫扎特E小調小提琴奏鳴曲,莫扎特三十六首小提琴奏鳴曲中唯一一首小調。這首奏鳴曲在莫扎特大量輕快優美的作品中是很少見的。
阿爾弗雷德•愛因斯坦曾如此評價這首曲子——
“它是莫扎特的奇跡,它源自最深沉的感情,以一種超越了交替對話的方式,來敲擊偉大的悲劇世界的門。而這樣的門,若是貝多芬,必然長驅直入,狠狠地撞個大開。莫扎特並沒有表現的悲愴欲絕,而是克制,掩藏起內心的火焰。”
學校小禮堂走廊的盡頭掛著一張老照片,在這間學校還叫做德意志音樂學院的時候,它的創始人及第一屆畢業生的合影。大家偶爾會過來駐足片刻,大多時候是無人問津的。
二人站在這里看著這張照片。
解雨臣看看照片里的人,再看看旁邊的人。原來不戴墨鏡是這樣的,他心道。
房東先生黑色的長羊絨大衣敞著懷,腋下夾著一本樂譜。
“你視奏啊?”解雨臣問。
齊教授坐在琴凳上,“自己學校的創始人之一視奏,你也嫌?”
解雨臣給琴扣上肩托,露出了一個俏皮的表情,“隨口一問,年紀大記性不好,我體諒你,齊教授。”
“……你是沒見過我那位朋友,他才叫記性不好。不過我的學生一般不叫我齊教授。”
解雨臣在調音,拉空弦,擰琴軸。漫不經心地接上話,“哦,那他們叫你什麼?”
“Mr.Dark.”
“這樣啊,”他調好音,拎著琴,身姿筆挺,正色道,“Mr.…Duck.”
“……”
莫扎特的一生寫過如此多的樂曲,他是樂觀的,明朗活潑的,音符像王公貴族的杯盤,明快、炫目。
可他偏單單選了這一首。
快樂的人寫下的一首悲傷的曲子,和解雨臣一樣,原是有人疼的,現在沒有了。
解雨臣不是個愛打听別人的人,房東先生就更不是了。
幾遍過下來已經暮色四合,其實還不到下午五點。房東先生在路邊的吸煙區抽煙,解雨臣離他幾步遠。藍牙耳機一人一只,房東先生塞在右耳,解雨臣塞在左耳。
耳機里播放的是禮堂里兩個人最後一遍演奏的錄音。
他偏了偏頭,看向房東先生的方向,他很高,一只手揣在大衣口袋,另一只手夾著煙。呵氣成霜,吐著煙霧。
房東先生也看了過來,見他略微蒼白的臉在高緯度城市的冬季冷得鼻尖發紅。于是房東先生笑了笑,“挺好的。”他道。
回家的路上房東先生大致說了幾個解雨臣不足的地方。
“音準很好,但有幾個音符拖得長了點。”
“長音和短音要同比例,你自己的老師應該也說過,不過你的強弱把控得很好,但你的弓……”他憑空做了一個拉琴的姿勢,“弓尖入的時候,也不必那麼輕,稍微壓一點。”
“嘶,冷。”說完立刻兩只手又揣回口袋。
雖說房東先生不停地在夸他很好,很不錯,但指出的問題鮮血淋灕。從弓速到弓給弦的壓力和琴的發聲,房東先生這個時候才真的像個音樂學院的創始人。
到家開了暖氣,解雨臣搓搓手,“你拉一遍,錄給我吧。”
房東先生略作思索,點頭,伸手朝他要琴。
“你自己的琴呢?”
“賣了。”
差點脫口而出問一句為什麼賣了,但解雨臣總是這樣。理智,冷靜,聰明。南地的深冬並沒有把他的腦子凍上,他把琴盒遞給房東先生。
房子幾乎是不隔音的。
房東先生沒有問過他,為什麼來d國這麼久,一通家里的電話也沒有打過。解雨臣也沒有問過房東先生,他究竟是什麼人。
大家心照不宣,相處起來又輕松愉悅。他看著客廳拉琴的房東先生,最後一個音收尾揚弓。
解雨臣鼓掌,“Bravo.”
房東先生微笑著,做出一個標準的,獨奏家演出結束的鞠躬。
“的確厲害。”解雨臣接過琴,“比我見過的演奏家都厲害。”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其實拉二胡比較多。”
對視一眼,解雨臣又沒憋住,笑了。
房東先生無奈地看著他。
像有一層魔法結界籠罩著這個開著暖氣,溫馨的小客廳。解雨臣的笑,房東先生的無奈,像是默契的一問一答——
你的二胡呢?
賣了。
看,這樣相處,輕松愉悅。
想笑就該笑的。
平安夜那天,下午三點,學校大禮堂。
解雨臣畢生都沒忘記,那天他拎著小提琴和房東先生一起走上舞台時,坐在第一排的院長默默摘下眼鏡,揉了揉眼楮,又把眼鏡戴上,死死盯著房東先生。
後來他才知道,房東先生每次去學校上課,都會打扮成另一幅樣子。但是那天,為他做鋼琴伴奏的那天,房東先生沒有易容,是那張二十五六歲年輕英俊的臉。
歐洲國家的聖誕氛圍非常濃郁,以至于房東先生不得不買一棵聖誕樹放在門前,掛著聖誕彩燈。
好像聖誕節如果下雪會更應景一點。
但此時此刻解雨臣並沒有這種想法,因為他正蹲在雪地里和房東先生一起裝飾這棵有點矮的聖誕樹。
吸溜了兩下鼻子,“好矮啊這棵樹。”
房東先生為樹打抱不平,“那我嫌你矮了嗎?”
解雨臣翻他個白眼,把星星插在最頂上,“這樣就行了吧。”
房東先生把星星扶正,“行了,走吧。”
得趕在太陽下山前,也就是四點之前趕到亞洲超市,采購聖誕假的食物。或許還得買兩頂聖誕帽,房東先生看著領居家戴聖誕帽的兩個孩子想。
“走吧,”解雨臣把拉鏈拉到頂,嘴巴縮進衣領,“好冷啊。”
雪落在眼睫和發梢,解雨臣不願意把手從口袋里拿出來,快速地眨了兩下眼,把眼睫上的雪抖掉。
他瞄了眼房東先生大敞著的羊絨大衣,不冷嗎,一把年紀了。
房東先生邊哼著超市里放的《Jingle Bells》邊往手推車里丟東西,青椒、肉絲、排骨、土豆、茄子。冷凍披薩、半成品薯條和爆米花。
並且把解雨臣拿的微波速食從手推車里拿出來放回去,“垃圾食品,年輕人就是這點不好。”
解雨臣指了指他的披薩和薯條。
“我這是快樂食品。”房東先生解釋。
五點半,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整條街掛著紅紅綠綠的彩燈,雪沒有停,但也沒有下得更大。不遠處的教堂傳來唱詩班的聲音,車很少,人也不多。
路過的行人拎著裝有餅干的籃子,分發給其他路人。
“Merry Christmas.”陌生人把小餅干遞給解雨臣,居然還是溫熱的,似乎是剛從家里的烤箱里端出來。
烤箱、餅干,溫暖的家。
他失去的一切。
房東先生沒有看解雨臣是什麼樣的表情,但他們都沒有繼續向前走。
房東先生嘆了口氣,他兩只手都拎著塑料袋,他把塑料袋放在地上。
房東先生轉過身,解雨臣還捏著那塊小餅干,沒有動。
房東先生拉住敞著懷的羊絨大衣,他把解雨臣拽進自己的大衣里。
房東先生順著他後腦勺的頭發一下一下地撫摸著,下巴放在他的頭頂上。
“想笑的時候就該笑,想哭的時候也應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