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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萧筱 更新:2024-07-09 17:22 字数:22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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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初的一个春天,黑瞎子在d国街头游荡。在他留学第二年,家里寄来最后一封家书,告知了国内的动荡后再无音讯。黑瞎子的生活费和学费没了着落,也回不去祖国,靠着起早贪黑地打工熬到现在。
两天前他看到报纸的招工信息,去了从没到过的街区,在巷子里迷了路。那个年代穷人总是多的,黑瞎子顶着一张亚洲面孔,身上的钱财被洗劫一空。
抢劫的是几个壮汉,连证件都没给他留下。黑瞎子原本想走回学校去,可走着走着突然又没了念想。他一个人在街上逛荡了不知道多少天,也没钱买吃买喝,终于两眼一黑晕倒在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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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有饭后散步的习惯,无论是午饭还是晚饭,即使不出去逛也会在院子里转转。他那四合院位置好,附近配套设施齐全,那天中午解雨臣换了身休闲服,出门就见有个人倒在自己院门前,还穿着一身整套的旧西服,看起来怪热的。
不会是中暑了吧?解雨臣想着,他倒没那么想管闲事,但如果有人死在他家门口那也太煞风水了,于是用脚给人踹翻个面来。
那人看着倒年轻,挺高,但很瘦,可能有点营养不良。解雨臣想探探他的脉搏,可实在觉得眼熟,伸手挡住他的眼睛再看,想起一个认识二十年、昨天还睡一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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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事,应该是饿久了。”
解雨臣对家庭医生点头致谢,将他送出门外后再返回客厅。年轻版的黑瞎子现在躺在他的沙发上,刚挂完葡萄糖,还没转醒。解雨臣想了想,到厨房里开始翻箱倒柜。家里的饭一般都是黑瞎子做,解雨臣厨艺勉强过得去,煮个面还是可以。他从柜子里翻出最后一包方便面,又翻出一包午餐肉。
垃圾食品都比较香,等解雨臣将面端出去时,沙发上的人已经醒了,他站了起来,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解雨臣将面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示意他坐下。
解雨臣有点想笑,在认识黑瞎子的二十年里从来没见过他脸上出现过这种表情,警惕又无措,像误入城市的野鹿。解雨臣将那碗面推给他,他看了一眼面又看了一眼解雨臣,捧起来狼吞虎咽,看起来确实饿了很久。
“你叫什么名字?”解雨臣问道。
年轻的黑瞎子咽下一大口面,说了一句蒙古语,太长了,解雨臣听出一个齐,其他什么也没记住,但他猜测黑瞎子在这个年纪还没有那些诨名。
“抱歉,我听不懂。我能叫你黑眼镜吗?”解雨臣指了指他的上衣口袋,“你带着一副墨镜。”
黑眼镜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有祖传的眼疾,还不是很严重,但保险起见。”
“谢谢。”他补了一句。
解雨臣摆了摆手,看着他身上的灰尘,起身问道:“需要洗漱吗?我带你去浴室。”
黑眼镜想点头,又半路刹住,“等一下,我没有钱……”
“我知道,”解雨臣停下来,指了指右手边的门,“浴室在那,我去给你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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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那浴室修得大,有浴缸有花洒。黑眼镜脱了个干净,把衣服扔进脏衣篓,才发现不会用热水器。
他站着看了半天,也不敢乱按。突然外边解雨臣敲了敲门,说拿了衣服来,他赶紧随手拽了一条浴巾裹着下半身。解雨臣推门进来将衣服放在架子上,看了一眼他围着的浴巾,笑道:“那条浴巾是我的。”
“……抱歉。”黑眼镜感觉自己的脸在烧,“我不知道……”
解雨臣从柜子里抽出一条新的浴巾放在旁边,“也没必要挡,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过了。”
“啊?”眼看着解雨臣要出去,黑眼镜连忙拽住他,“等下,那个东西,我不会开。”
解雨臣憋着笑给他调好打开,眼疾手快拽掉他围着的浴巾扔进脏衣篓,转身出去了。
黑眼镜站在原地被花洒淋得湿透,他脸红耳朵也红,伸手搓了两把脸,又听见浴室门被敲了两下。
解雨臣在外边笑道:“你太瘦了,多练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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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邪还是穿越?解雨臣坐在沙发上翻手机,电视里放着卡通片。他给黑瞎子发了短信,但对方没回。黑瞎子最近单子多,三天两头往外跑。浴室的水声还没停,解雨臣想起里边那人的眼睛,和他认识的黑瞎子一模一样。
“解雨臣。”
解雨臣的手机还停留在拨号界面,黑瞎子低头看到自己的名字和号码。他不知道去了哪里,又晒黑了一度,身上有一股血腥味,想往解雨臣靠着的沙发背上趴,被瞪了一眼。
“别弄脏我的沙发。”解雨臣说。
“手机没电关机了,不是故意不回消息。”黑瞎子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往后退了两步,听见浴室有水声,“吴邪来了?”
“不是,”解雨臣逗他,“我的小情人在里边洗澡。”
“哦?始乱终弃啊解老板,你们有钱人真是……”黑瞎子倒也没当真,挑了挑眉,脚底转了个方向,“我去会会他。”
解雨臣摆摆手,憋着笑,“去吧,别吓着人家。”说完往沙发里一缩,开了把那些地方方块,几秒后听到浴室的开门声和一句脏话,没忍住还是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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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瞎子一身血腥味,被水汽一蒸直接充满整个浴室。闻声赶来的解雨臣眉头一皱,黑眼镜没怎么闻过这味,更是直接给熏吐了。
“你吐什么?”黑瞎子笑了声,“你以后得泡在里面。”
解雨臣把他推远了点,去开了排气扇,然后回来拍了拍黑眼镜的背,问他没事吧。对方摆了摆手,直起腰来,看向靠在门边的黑瞎子,迟疑地问道:“……你是谁?”
黑瞎子摘了墨镜看着他,“你觉得呢?”
“噢,”黑眼镜看见他的眼睛,“我快瞎了。”
解雨臣啧了一声,扭过头去瞪了一眼在门边看戏的人,“你从小说话就这么讨厌吗?”
黑瞎子笑了声,指了指解雨臣,对年轻的自己说:“少说两句,他听不得这个。”
“我们去外面等你。”说完想揽过解雨臣往外走,被一把推出门外。
“洗干净再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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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镜穿自己的睡衣大了一号,他太瘦了,还有点营养不良。解雨臣这四合院重新翻修过,装饰都很现代化,黑眼镜坐在单人沙发里看着周围所有不属于他那个时代的东西,感觉像在做梦。
解雨臣和黑瞎子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黑瞎子一只手臂搭在沙发背上,将解雨臣圈起来。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解雨臣一边回邮件一边问他。
“噢…噢。”黑眼镜回过神来,“这是哪?”
“我家,北京。”解雨臣说,“这条胡同出去开10分钟车能到故宫。”
“我怎么在北京?”
“我也想知道,午饭后出门我发现你躺在我门口。你还挺会挑地方。”
“我不知道……”黑眼镜揉了揉太阳穴,“我晕……不是,我睡了一觉就到这里了。”
解雨臣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饿晕的,我还叫人给你挂了葡萄糖。”
旁边黑瞎子笑了一声,解雨臣熄了手机屏幕,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黑眼镜没说话,耳朵有点红了。解雨臣看了一会,跟黑瞎子说:“你以前包袱还挺重。”
黑眼镜尴尬了一会,试图叉开话题:“那现在是什么时候?”
“二十一世纪,大清亡了,民国也完蛋了,恭喜你穿越了。”黑瞎子说得很随意,像在报早餐的菜名。
“那你怎么还活着?”
“天机不可泄露,这你得自己去体验。”
“那你是?”黑眼镜看着解雨臣。
“我是大富豪,”解雨臣觉得他的表情特别好玩,拍了拍身边的黑瞎子,“这是我的老白脸。”
黑眼镜的表情一下变得十分精彩,解雨臣笑得前仰后合,被黑瞎子捏了一把腰带进怀里。
“我知道你在d国穷疯了,但你不能干这个啊,不然以后啃不到他了。”黑瞎子有点无语。
解雨臣仰头亲了黑瞎子一口,说:“开玩笑的,这是我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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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还是黑瞎子做,解雨臣带着黑眼镜在其他房间转悠,中途又去接了个电话,留他一个人到处看。
这里屋装修虽然现代化,倒也放了不少古董,黑眼镜在书房乱晃,看到了一些很熟悉的东西。一些以前他家的瓷瓶和字画,被摆放在很显眼的位置。还有一把旧小提琴,和他的那把很像,但不一样。
“喜欢吗?”
解雨臣接完电话回来,看见他盯着那些东西出神,走到他身边问了一句。
“喜欢。”黑眼镜点头,露出点笑来,“这些是我家的东西。”
他还是有点拘谨,但看得出很开心。解雨臣从没见过黑瞎子这么笑,记忆里他总是流里流气的,没什么正经样。
“都是我从国外拍回来的,”解雨臣一件一件给他讲,“买回来他都没怎么看过,还嫌贵。”
“你喜欢就好。”
解雨臣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漂亮。黑眼镜用余光偷偷看他,心里开始打鼓,暗骂自己怎么那么没情调。
过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对他那么好,他就这个态度吗?”
解雨臣挑眉,一把挽住他的手臂,道:“你还对你自己不满上了?那你代替他亲我一下呗,感谢感谢我。”
黑眼镜想那么大倒也没亲过人,在解雨臣带笑的注释下红了耳朵,闭着眼低头亲了人的额头,正好被来喊吃饭的黑瞎子撞见,惹得解雨臣直乐。
“干嘛呢你俩?”黑瞎子拍了拍门框,不满道。
解雨臣没理他,调笑道:“你们京城公子爷儿就是这么亲人的吗?亲嘴都不会?”
“哎,我没混过当然不会,你看看,我多纯啊。”黑瞎子指了指那边的自己。
“那你后来怎么会的?”解雨臣倒不放过他。
黑瞎子睁眼说瞎话,“遇着你无师自通了呗。”听得解雨臣一直在笑,伸手拍了拍愣在一边的黑眼镜,让他一起出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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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镜很久没吃到国内菜,像只饿鬼吃得狼吞虎咽的,给碗都给舔干净,解雨臣看呆了,和黑瞎子对视两眼,去柜子里拿了盒点心给他加餐。这人条件一好王爷脾气就来了,吃点心开始挑三拣四。
“这没我家下人做得好吃。”
一句话把对面两个人听得乐开了花,解雨臣评价道,“看来你们家下人做糕点真的很好吃。”
“下次你再见着他就这么说。”黑瞎子指了指解雨臣,伸手拿了一块点心,“但其实这家店是咱家厨子的后代开的。”
黑眼镜听了直摇头:“一代不如一代啊。”
家里有两个姓齐的,碗就不会轮到解雨臣来洗。趁他们在研究洗碗机,解雨臣从冰箱里偷东西吃,无果,被人赃俱获。
“他就这样,正餐不吃其他什么都吃。”黑瞎子一只手抓住解雨臣两只手腕,“不练壮点你都管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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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没能出去散步,只在院子里兜兜转转。黑眼镜坐在摇椅上看着他在花丛里穿梭,有些入了神,被黑瞎子喊起来过两招。
他那个时候完全是白纸一张,只有小时候上树掏鸟蛋的三脚猫功夫,几乎是纯挨打。
黑瞎子一边出手一边摇头:“不行啊,你这比吴邪还差。”
“太侮辱人了,”解雨臣坐在一边看戏,“你骂你自己也挺狠。”
听得黑眼镜一头雾水,他们两个像自带透明的壁,让旁人插都插不进去。以后会再遇到他吗?黑眼镜想着,分了心,被一拳击倒在地。
“打不过就跑,往哪跑都行,先活下来其他再说。”黑瞎子伸手将他拉起来,“教你几招保命的,别死太早。”
黑眼镜聪明,悟性高,没过多久就能躲掉对方好几招。解雨臣从里屋拿了酒出来喝,见状不忘鼓掌,评价道:“比吴邪强。”黑眼镜虽然听不懂,但明白在夸他,有些得意。
之后黑瞎子电话响了,接完他说有个急单,回屋背了个包就出了门。解雨臣看他走远了,招呼黑眼镜坐下,给他递了酒。
“他去哪?已经晚上了。”他问。
“赚钱养我啊,”解雨臣笑道,“你很穷的,以后也是。”
黑眼镜有些不解:“你不是大富翁吗?”
解雨臣挑眉,手指在藤椅扶手上点点:“他的老婆本是我的啊。”
他们住的那块地方人不多,夜里安静,里屋电视没关,传出英文动画片的声音。黑眼镜转头看着解雨臣,对方微醺,双颊偏红,窝在摇椅里不知道在和谁发短信。
“那娶你要多少钱啊?”
解雨臣一怔,抬手弹他脑门,使了点劲,黑眼镜疼得人捂着脑门直喊,但还是记下了,要攒老婆本,要学做饭,要多锻炼。
黑瞎子收工回家时天还没亮,进门就发现他俩睡在藤椅上,解雨臣身上还盖着一张薄毛毯。他想了想,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把解雨臣抱出来带回屋,留下年轻的自己在院子里喂蚊子。解雨臣浅眠,被挪得醒了大半,黏黏糊糊地说明天带他回家看看,黑瞎子看得失笑,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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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雨臣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主卧的大床上,旁边没人,但还留有余温。黑瞎子估计在厨房做早餐,他听到对方在唱歌。院子里没人,昨天喝剩的两杯酒还放在石桌上。
“小的那个你呢?”解雨臣钻进厨房,拍拍黑瞎子的屁股。
“解老板,大清早搞潜规则不好。”黑瞎子不躲到而该扭了一下,“没在外面吗?”
“没有。”
黑瞎子想了想,道:“可能梦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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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镜被食物的香气唤醒,惊觉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很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内容。
不一会,有一位身着马褂、戴眼镜的男人捧着一碗面走进来,放在床头柜上。
“醒了?”他说,“之前你晕倒在街上被我撞见,想着放你一人躺在那儿也不是办法,就把你带回来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黑眼镜连忙起身道谢,被按回去塞了一双筷子。那人说他太瘦了,先吃饱再说。黑眼镜又问他的姓名,来日一定会来报恩。
男人眯眯眼,笑着说他姓解,出生在北京一个大家族,只是出来游历,报恩就不用了,好好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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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初,黑眼镜时隔多年再次回到祖国。脑袋系裤腰带上的日子过了太久,他感觉自己好像死去又重新活过来,照镜子时差点认不出自己是谁。
四九城出了一宗悬案,霍家借解家的名辗转找到了黑眼镜,将他请回了国。请他的人牌面很大,给安排了飞机,落地有军车接送,总给黑眼镜一种马上要被捕的错觉。
黑眼镜在车上和领导插科打诨,余光瞥向窗外。北京发展速度很快,他看见平房背后林立的高楼,看见古建筑门口的售票厅,想起一座梦里的四合院。
车开进了军区大院里,停下就有人上前来替他们开门。黑眼镜下了车,发现大院里站了一群人,各个穿着正式,霍仙姑给他引了路,有人来挨个介绍在场的各位。他还是一眼就望见站在后边垂着眸的漂亮男人。
“那是解家现在的当家,解语花。年轻有为的孩子。”
黑眼镜笑着点头,收回视线,被带着落了坐。解语花站在霍仙姑斜后方充场面,沉默着听他们的对话,他面相太年轻又太漂亮,发言总是没有用的。
国内人谈正事前总要寒暄,霍仙姑挥手让人给黑眼镜上了一碟点心,说是自己做的,请他务必赏脸试试看。黑眼镜捻了一块吃,评价道:“没我家下人做得好吃。”
话音刚落,整个大院安静了,霍仙姑像只笑面虎,黑眼镜没看她,视线穿过人群,落在解语花那张漂亮的脸上。
解语花站在后边看着他,捂着嘴无声地在笑。
第二篇 【黑花】月似灯
来长沙的原因是黑瞎子告诉他,他搞定了梨园的产权所有人,那人愿意把二月红的梨园转让出来了。
解雨臣和那人较了许久的劲,但对方毅然不松口,扬言要用梨园把戏曲传播广大,重振古典艺术。
然后亏了两年。解雨臣在等着他破产。
“这儿。”黑瞎子在机场国内到达等他,招招手,“解雨臣。”
好的,你一个健全人类让一个瞎子先找到了。解雨臣拖了个小登机箱,看见他,朝他走过去,“你把那人杀了吗?”解雨臣轻描淡写地问。
黑瞎子顺手接过他的登机箱,“啧,你这孩子,怎么青天白日喊打喊杀的,天黑了再喊。”
“那你怎么能让他把梨园转让出来的?”
“山人自有妙计。先办过户去,我没身份证。”
说着,他吊儿郎当地把胳膊往解雨臣脖子上一搭,“喝奶茶吗?霍秀秀在长沙,她说她是来喝奶茶的。”
解雨臣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来长沙的?为什么我不知道?”
“孩子大了,你少管她。”黑瞎子宽慰似的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要说二月红的梨园,当年也是盛极一时的。张启山当权的年代里,他也是要给梨园三分薄面。那些二月红最风光的年月,解雨臣自然是没见过的。
办理过户手续的时候见到了活生生的人,解雨臣才相信黑瞎子没把人家杀了,再看看那人四肢健全,手指都在,也没有什么精神问题,解雨臣才相信黑瞎子没用什么特殊手段。
下午三点过十分,黑瞎子开车带他向老梨园开。
“究竟是什么办法?”解雨臣还是很好奇,“我和他接触过,这人不要名利,是个老顽固,有个戏曲台子是他小时候的梦想。”
黑瞎子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条胳膊搭在车窗沿,外面的风吹得他刘海儿乱翻,“去年我给他批了一挂。”
“懂了。”
缺德啊,解雨臣没忍住,看着车窗外边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笑出来声,“你……你无不无聊啊,我猜猜,你去年给他批了一挂说梨园克他,然后花了一年,在人家生活里搞灵异事件,终于劝服他把梨园让出来?”-
吴邪下了飞机站在机场的时候还是觉得很离谱,他扭头,在张起灵和王胖子两个人的脸上看了一圈,“我们仨是不是闲的。”
“人生苦短,什么都应该尝试一下。”王胖子表示他们不是闲的,转而用胳膊碰了碰张起灵,“说句话啊瓶仔,勇于尝试新事物,是咱们三兄弟的生活标语之一啊。”
张起灵并没有回答,只是大致扫视了一圈国内到达厅,最后抬手,朝某个方向指了一下,“在那。”
吴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霍秀秀,“秀秀!”吴邪背好包,“走走走。”
直到霍秀秀买了三杯奶茶给他们一人一杯,吴邪看着奶茶上飘着的奶油还是觉得很离谱,包括张起灵在内,三个人端着奶茶站在路边,多少都有些局促。
“奶油和奶茶?这搭配喝了不闹肚子吗?”胖子对吴邪说,“你有医保你先喝。”
“你麒麟血你先喝。”吴邪对张起灵说。
张起灵抬起眼皮子看了眼秀秀,秀秀翻了他们一个白眼,“我先喝。”-
“怎么样。”黑瞎子往茶桌上一坐,正对着戏台。
灰尘在阳光下旋转翻腾,梨园早没了当初盛景。久未打理的砖瓦褪了色,枯朽的幕帘,它像个吸血鬼离家出走太多年,忘了家在哪里的古堡。
“太脏了。”解雨臣佯装嫌弃,“你去外面把笤帚拿进来。”
黑瞎子什么都没说,从桌子上跳下来,径直去门外。
他知道解雨臣要哭了,或者说想哭,但解雨臣不想让他看见。解雨臣不想让他看见的,他就不会看见。
黑瞎子收到了霍秀秀发来的微信,秀秀说他已经接到了吴邪他们,正在往梨园去。接着秀秀又发来一条。她说,张起灵他们族里的那个治眼睛的巫医……死了。
黑瞎子揣起手机。因为解雨臣出来了,“你拿笤帚迷路了?”
“没有。”说着,黑瞎子又扯出一贯的柴郡猫的笑脸,龇着牙,变戏法似的从墙根那儿拎起一把二胡,“走,进去吊吊嗓子。”
“吊嗓子干嘛?”
“给我唱两句啊。”
这把二胡也是梨园旧主的,他送给黑瞎子了。
黑瞎子盘膝坐在戏台边上调音,二胡过去是用丝弦,音色细腻且柔和,但丝弦太脆弱,现在都用了金属弦。
黑瞎子理直气壮的样子差点唬住解雨臣,解雨臣也不理他,低头玩手机,半晌了抬头问一句,“张家那个看眼睛的,什么时候来看你?”
“下午。”黑瞎子说。
“今天吗?”解雨臣瞬间站直起来,看着他,“真的吗?”
黑瞎子没说话,听着外弦拉出了一个悠扬的A-
“以后我拉琴你唱戏,一个月五千。”黑瞎子抱着二胡,和台下玩手机的解雨臣商量。
“一个月五千?”解雨臣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在北京一天挣多少吗?”
“是你给我一个月五千。”
“……”-
张起灵有些抗拒梨园,主要是灰尘太大,他不想让吴邪在里面呆着。但吴邪很好奇,因为黑瞎子声称要和解雨臣发扬戏曲文化,就在梨园里。
吴邪当然不相信,他一定要进去当面嘲讽。
不料解雨臣给黑瞎子打了个辅助,吴邪冲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吊嗓子。
“别唱了。”霍秀秀火速把两杯外带的奶茶放在桌上,拿出手机,计时器的倒数像是定时炸弹,“最佳享用时间还有三十五秒,三十五秒内不喝完老娘今天就把这戏园子烧了。”
“奶油和奶茶?”黑瞎子下意识地抬头看张起灵,“他们喝了都没事吗?”-
梨园有个暗室,是许多年前二月红存放一些私人物件的地方。
黑瞎子这些年遍访名医无果,张海客说族里有个巫医,治好过许多疑难杂症。张起灵便让他去寻来这巫医,但巫医一年前寿终正寝了。
不过张海客找到了巫医留下的医书,雨村那三个外行人悉心钻研了一年多,终于今日学有所成,决定来黑瞎子这儿一展身手。
“睁眼。”张起灵说。
显然黑瞎子对老队友并没有那么信任,“你发誓你没开灯。”
“没有。”张起灵说。
黑瞎子慢慢地,犹犹豫豫地睁开了眼。暗室的环境让他眼睛很舒服,从前只是间歇性的厌光,最近尤为严重,正午时分最痛苦。
然后张起灵掏出一把医用小手电直勾勾照向了他眼睛。
“草!”黑瞎子大骂,“哑巴张你当街杀人啊!?”
吴邪和胖子在旁边同步笑得耸起了肩-
“怎么样张大夫。”吴邪问,“我师父什么脉象?男孩女孩?”
胖子接茬,“生男生女都一样,大花都喜欢。”
张起灵转过身,对他们摇了摇头-
这是个月圆夜。
解雨臣坐在房顶,月光铺在他脸上,眼睫在瓷白的皮肤上铺下好看的影子。他这么坐着,似乎是在发呆。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黑瞎子猫儿一样,无声无息的。
解雨臣笑笑,“张大夫怎么说?”
“哑巴大夫怎么说话?”黑瞎子逗他,“强人所难。”
梨园里还有许多二月红留下的旧陈设,大院里的秋千,放置刀枪的架子,老将军的戏服。戏台上二爷教他唱戏练功,戏台下二爷在圣诞节给他买冰糖葫芦。
“我师父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解雨臣问。
“好看的人。”黑瞎子说。
“还有呢?”
“我以貌取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解雨臣笑了,“那我呢?”
“我说了,我以貌娶人。”-
他意识到这月亮有些刺眼。他坐直起来,拍了拍自己大腿,“坐上来。”
“啊?”
“不硌屁股吗?坐我这。”
解雨臣想了想,是有点硌,于是起来,跨过去,坐到他怀里。他意识到黑瞎子真的比他高了不少,刚刚好脑袋可以枕在他肩膀上。
黑瞎子搂着拍着他,像搂小孩儿睡觉一样。
“那个奶茶挺好喝的。”解雨臣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嗯。”黑瞎子同意,“那也不是你一下午点四杯喝的理由。”
“我师父又看不到。”
“未必。”黑瞎子说,“等你睡着了你师父去你梦里,用拐杖抡你。”
“师娘会拦着他的。”解雨臣闭上眼睛,靠着他。
黑瞎子想了想,“也对,他俩棺材是挨着的,看在我的面儿上也得拦一拦。”
聊到这儿,黑瞎子想起来,二月红的棺材比他老婆高出了一截儿,似乎是为了在地下也能让解雨臣师娘有个依靠。
“等我死了我也要埋师父边上。”解雨臣和他想到一块儿了。
“行。”黑瞎子点头,“到时候我也效仿一下你师父,我也埋你旁边,棺材比你的高一截,你护着你师父,你师父护着你师娘,我就护着你呗。”
黑瞎子接着说:“你看,等苏万死了,苏万得护着他师父吧,他比我棺材高一截。那吴邪得护着他师弟吧,吴邪的棺材比苏万再高一截儿,哑巴张得护着吴邪吧,让哑巴张也埋这儿,最后王胖子,他得护着我们所有人吧,反正他肚子大,棺材高点儿也合理。”
解雨臣失笑,“那秀秀呢?”
“霍秀秀?”黑瞎子思忖片刻,“让她去最前面,去你师娘前面,她最矮。”
“也好。”解雨臣同意了。
不过解雨臣还是觉得很离谱,他闭着眼睛,呼吸喷洒在黑瞎子侧颈,“你这么安排,人家能同意吗?九门埋一半在红家,我师父这么大排面吗。”
“没事儿,他们不愿意埋这儿,我就设个局,让吴山居那些人把他们仨的棺材迁坟迁过来,由不得他们。”
“也好。”解雨臣又同意了-
“那前提是,你得死在我后边。”解雨臣说。
黑瞎子抬头,他意识到月亮太亮了。月亮像盏灯,这是不对的。
但他还是点头了,等着解雨臣慢慢睡着,黑瞎子又点了一次头。
第三篇 【黑花】黑瞎子和小花的节日
吴邪视角
早在万圣节那天,胖子和我就盘算着到了平安夜要弄一桌好菜,如今科技发达了,洋节都过到这小山村里来了,万圣节那天村支书发通知,晚上让各家各户的孩子们出去走街串巷要糖吃,我对他这种赶时髦的做法没什么意见,但是也没什么兴趣,只要村里的小孩别把我家养的鸡鸭鹅狗吓着就行,说实话我心里挺不待见这种神神叨叨的节日,毕竟我这辈子见的牛鬼蛇神实在太多了,光是国内的就够我受的,万一一个不小心再招惹上一群外国鬼那恐怕就真的晚节不保了,关键外国鬼还他娘的说洋文,我跟他们沟通不来,毕竟老子的英语早几百年都还给大学老师了,之前黎簇还问我六级考了几次,我说你不知道六级准考证几个花色吧,你看我就知道,回头你上了大学也凑一套,逢年过节能当扑克牌使,不图别的,解闷儿。
万圣节当晚村子里确实热闹,胖子平时就爱逗那些小孩玩,自己个儿弄个小桌在门口一支,上面摆一糖罐子,谁家小孩来了就给发几颗糖,我寻思别人过的是万圣节,他这过的不还是大年初一嘛。
胖子开导我说怕什么来什么,打不过就加入,万一以后跟阴阳两界混的好了,那九门第五就不叫吴门,直接改叫邪门。我无言以对。
圣诞节大办宴席不是我的本意,其实是因为小花说要来看我们,日子就订在那几天,我看八成是他解家这年外国业务拓展的多了,人也逐渐和国际接上轨了,上次他和瞎子一声不响跑到那些地方,回来的时候倒是带了不少特产,其中有一种据说是俄式的提拉米苏蛋糕,蛋糕是蛋糕,就是冻得邦硬,拆下来一块插上棍就能当榔头使,原先听人说提拉米苏的寓意是带我走,估计毛子的提拉米苏物语是送我走。不过玩笑归玩笑,我大概算了一下,从那些地方到福建一路冷链送过来的运费可比蛋糕的身价高多了,也就小花这种骄奢淫逸的大财主干得出这种事儿。
为了不给我们雨村丢面子,我决定好好迎接一下这位大财主,胖子说圣诞节应该吃火鸡,我说火鸡没有,土鸡行么,于是决定杀一只我们自己养的鸡,说起来那几只公鸡本来都是留着过年的杀的,一个个膘肥体壮气宇轩昂,头上冠子又红又亮,谁看了不得夸我一句养鸡能手,说心里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小花一来,瞎子也跟着来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混成解家二当家的。我把圣诞节的计划跟瞎子说了一下,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法,他说光做烤鸡太没意思,你还得来点鱼才够味,年年有余嘛,我点头称是,越品越觉得像在过年。
瞎子要鱼,我说可以,于是准备让闷油瓶骑摩托到集市上买,但是瞎子说不用,进村的时候就瞅见瀑布下面那大潭了,里面准有好东西。我知道他本事比天大,也就不拦着,他要真能捞着大鱼我刚好省一笔伙食费,何乐不为。
福建的冬天自然是比杭州北京都暖和,水也是不结冰的,这季节穿个毛衣出门就差不多了。我们几个大老爷们都挺抗冻,胖子脂肪厚,尤其不怕冷,平时又多在厨房待着,有时候就穿着夏秋天的衬衫到处晃,瞎子身体素质也不用说了,圣诞节头一天,他俩约着就下了水,我和小花负责拎着桶在岸边看。瞎子捕鱼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用手就行,不需要别的工具,他以前教过我,可惜我没学到精髓,没能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只有劳驾师父出马。至于胖子,他这个人一向是实用至上,甭管白猫黑猫能抓着老鼠就是好猫,于是管邻居借了个大兜网就开捞,光从装备上看这俩人完全是两个风格,一个大刀阔斧,一个绣花功夫。
我注意到瞎子这次来身上穿的皮衣明显上了档次,大约是解老板给他发了年终奖,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感叹一句人靠衣装,换了装备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瞎子这人平时挺不拘小节的,你要真不管他,他蓬头垢面的倒也能过,像以前他眼睛不好的时候,有段时间甚至完全是瞎的,可想而知那日子过得什么样。但是他也有讲究的时候,他真讲究起来那得是王公贵族皇亲国戚的排场,也就小花这种大财主供得起这祖宗,要换了我那是真受不了。
想到这我不禁看了眼正在水边拿鱼竿钓鱼的闷油瓶,唉,还是我们家这位爷好养活。
瞎子下水的时候是不穿皮衣的,这更加证实了我刚才的推断,这东西一准是小花送的跑不了。虽说南方水暖,可毕竟是冬天,我估计水温撑死也就二十度,长时间待在水里不动会很快失温,我有几个民间搜救队的朋友,听他们说冬天下水一定要严格把控时间,多一分钟都不行,那是挑战身体的极限。不过嘛,人是人,黑瞎子是黑瞎子,我更倾向于把这哥们理解为一种外表像人的超人类生物,具体表现为他变态的身体素质和特别变态的心理素质。
小花和我一样不下水,我是因为有人干活自己懒得动,他纯是因为嫌那水脏,我说你忍忍吧到了我们农村就得这样,这叫拥抱大自然,小花跟我说精神他领会到了,就不亲力亲为了。
很快胖子他们两个人的桶就装得差不多了,瞎子捕上来的鱼有大有小,胖子那渔网网眼本来就大,小鱼全漏走了,剩下几条的个头都不小,得在二斤上下。我们合计了一下,把那些半大的和小的都放生了,只留下几条最肥的带回去,免得破坏当地生态平衡。临走前我又在石头缝里摸上来几个螃蟹,虽然比不上集市卖的那些品相好,但毕竟是野味,就当尝个新鲜,扔到水桶里一起带了回去。最终我们一下午收货鲜鱼一桶,螃蟹一提,还有不知名水草一颗(闷油瓶钓上来的,我打算带回去放到我们的小池塘当景观养)。回去的路上瞎子一直手欠拿树枝戳那螃蟹的眼睛玩,他一戳螃蟹就把眼睛就缩回去,然后吐出一串愤怒的泡沫。小花在旁边看着瞎子玩螃蟹,表情挺无语的,但是没过一会他自己手上也多了根树枝,这下只有我和螃蟹一起无语了。
回去之后我和胖子在厨房处理鱼和螃蟹,杀鸡的工作就留给瞎子和闷油瓶,闷油瓶负责抓鸡抹脖子,瞎子负责开膛破肚留鸡血,看着那两位道上称王称霸的大哥在我院子里为了只鸡忙得不可开交,我的自尊心突然没来由的开始膨胀。不得不说瞎子的身体素质是真的强悍,我们那菜刀质量不行,胖子跟我抱怨过几次说刀不够快,不顺手,可到了黑瞎子手里还不是削骨如泥,看来要当一个好厨子首先得有一个好身体,虚胖肯定是不行,得有肌肉才行。
跟我们这帮苦力相比小花自然是富贵少爷命,瞎子忙着给拔了毛的鸡做大保健的时候小花就搬个凳子坐在院里看,跟看汇报表演似的,只见瞎子手起刀落,那鸡肚子里的东西就哗哗掉出来,洗干净之后再用香料把鸡肚子填满再入锅,我们没买到做火鸡的材料,这是按照叫花鸡的标准配的,反正大差不差,就当火鸡本土化了。
除了鸡和鱼之外胖子还加了两道菜,一个是葱烧海参,福建靠海,这东西价格比内地便宜很多,想吃海味的时候这道菜就非常合适。另一道菜是猪肉白菜饺子,因为前几天是冬至,小花说他忙得忘了,没吃上饺子,硬要我给他手工包一顿,我心说来者是客,也就满足了他这个要求。后来我问瞎子冬至那天到底吃没吃饺子,瞎子说吃了,水晶虾仁蒸饺,不过外面点的不如自己包的好吃,我突然感觉他们俩纯粹是合起伙来讹我。
一顿饭吃的是风卷残云,忙活了好几天,清空盘子只需要一小时,极致的享受免不了辛勤的付出,这大概就是做饭的哲学。酒足饭饱之后我靠在椅子上拨弄螃蟹壳,小花问我在找什么,我说螃蟹肚子里藏着法海,我打算捡出来没事盘着玩。
瞎子说这只还是小蟹呢,对未成年温柔一点,我听罢只好放弃,扭头却见小花的表情有点古怪,不知道他们俩又在拿螃蟹打什么哑迷。反正他们俩的暗号我从来听没听懂过,早已经过了那个好奇的阶段了。
收拾完了碗筷桌子我们几个就窝在一块打打牌,瞎子和小花两个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我和胖子很快败下阵来,两圈下来输的快连裤衩都不剩了,我直接举手投降,结束了这种对钱包大大有害的饭后娱乐活动。小花赢了我的钱像只偷了腥的猫一样得意,懒洋洋地躺在我的老爷椅里打盹,一副鸠占鹊巢还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只能安慰自己:来者是客,来者是客。
过了一会小花又指派瞎子把他的背包取来,我看着他从包里翻出一管护手霜,顿时大叹有钱人的生活太精致,瞎子笑而不语,每次他一露出这种诡异的笑容我就知道准没好事,果然,小花拧开护手霜,没往自己手上挤,反而抓过来瞎子的手一顿揉搓,大概是白天抓鱼的时候在水里泡得久了,瞎子的手显得有些粗糙,小花就用掌心把护手霜推开,一点点覆盖掉那些干燥起皮的地方。
毫不客气地讲,黑瞎子现在笑得像我们村口那大傻子,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出现的是偶像剧里女主角才会有的表情,我们一般称之为——花痴。
看着他们俩此刻的造型,我脑内顿时涌现出很多人猿泰山、金刚、美女与野兽等著名影视作品片段。
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够回到二十岁,这样的话碰到这种画面胖子就会冲上来捂着我的眼睛说少儿不宜。
我起身要走,瞎子在我身后喊:“大徒弟去哪儿啊?”
我在心中默念: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看。
第四篇 【黑花】圣诞夜
起因是黑瞎子找不到停车位,圣诞夜开着车绕到一家熟人开的酒吧门口,人坐在驾驶室里,正低头给熟人发消息:车没地方停,先堵着你门……
字没打完,一个醉醺醺的小漂亮拉开车门就坐进来,说了个地址。
“……”黑瞎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言了,“这不是滴滴。”
小漂亮像刚从酒缸里捞上来的,一开口瞬间车厢里全是酒味,“我知道,这是黑出租。”
黑瞎子据理力争,“哎你不能因为我车是黑色的就说这是黑出租啊。”
小漂亮偏头,明晃晃的狐狸眼望着他,“黑的,车,有司机。”
等于黑出租。
一时竟令人无法反驳。
这是起因。
经过是小漂亮的手机没有电无法扫码付钱,于是车停在胡同口,中控的数据线正在给小漂亮的手机充电,他们静静地等着小漂亮的手机充上电。
小漂亮神智不清又逻辑严谨地夸赞了一番黑瞎子的外貌,“你身材比我们舞团的王子好多了。”
黑瞎子:“谢谢。”
小漂亮:“你腿多长啊?站起来让我看看手腕过臀线了没。”
黑瞎子:“站不起来。”
小漂亮蹙眉,表情很遗憾,“哎……可惜了,是个残废。”
黑瞎子:“……”
接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漂亮的手机迟迟未能开机,直到有交警来敲车窗说这儿不能停车,黑瞎子又一次说:“你走吧,不收你钱。”
小漂亮的思维已经因为酒精完全自由支配,“你墨镜摘了,我看看你长得怎么样。”
这可能是圣诞夜没有心怀感恩的原因吧,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无论是广西友谊关种大.麻的还是尼泊尔走私军.火的,见此人无一不毕恭毕敬。
然后黑瞎子的墨镜就被摘了。
他点墨一样的瞳仁里映出小漂亮的脸。
手机还是没能开机,交警的摩托在他车后面摁了下喇叭。黑瞎子挂挡起步,虽然不知道能去哪,但还是开走了。
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大马路上,今晚出门原本是去接从尼泊尔送来两箱装备,Kimber Custom手枪和7.62口径的Scar-H。他不得不先让人在仓库等着。
是的,黑瞎子说让他等着,他就等着,不能问为什么。即使他是名号说出去威震一方的军火贩子。
小漂亮在车里很不老实,一会儿摸摸他大腿,说:“肌肉不错,适合跳舞。”
再摸摸他胳膊,“啊,你这个演《吉赛尔》的时候可以让吉赛尔坐在肩上。”
继续摸摸他脸,“长得也不错,你想找工作吗,我介绍你来我们舞团吧。”
黑瞎子:“劳您费心了。”
小漂亮打了个酒嗝,“来吗?”
“不了。”黑瞎子开到近郊将要拆迁的厂房旁边,“你这手机怎么回事啊它……”
小漂亮忽然松了安全带凑过来,“我是吉赛尔也不行吗?”
他大概能闻出来小漂亮喝的是麦芽威士忌,他不知道小漂亮喝了多少,但这样看起来恐怕不会少。
“唉……”黑瞎子叹了口亘长的气,“不是谁演吉赛尔的问题,问题是我不会跳芭蕾。”
小漂亮的鼻尖几乎贴到他脸颊,醉猫的吐息在车厢暖气中几乎是滚烫的,“我教你啊。”
然后他们就做了,黑瞎子怎么说也是健全的成年男性,小漂亮又那么漂亮,撩了他一路,就做了。在车里,偏僻寂静的圣诞夜,近郊废弃厂房附近。
小漂亮跨着坐在他腰腹勾着他的脖子接吻,笨拙的吻技和他此前大方的勾.引不成正比。黑瞎子发现他一只手就能盖住小漂亮的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不重要。”小漂亮说。
车里做完之后小漂亮给他表演了一个秒睡,睡得那叫一个沉,但也不知道他是酒醒了还是肌肉记忆,当车子再次开到胡同口的时候,小漂亮非常从容地带着手机下车了。
黑瞎子坐在车里看着小漂亮消失在胡同拐弯的地方后,才发现妈的自己好像是被穿裤子不认人了。
这是经过。
结果来了。
黑瞎子自然不能接受自己被穿裤子不认人,大小是道上大哥,杀人放火眼睛不眨,就这么被……说玷污吧,也不太合适。
但就算他不求名分也得给个说法吧。
于是结果来了。
圣诞过后,新年将至。
黑瞎子让小弟去买一张新年芭蕾舞剧《吉赛尔》的票,所以哪有人开场前三小时买票——还买到了呢。
可能因为剧场是他的吧。
黑瞎子获得了一张《吉赛尔》的演出座位票,但他视力不佳,座位在二层,导致他无法看清吉赛尔的演员。
他甚至无法确定今天《吉赛尔》的舞团是不是小漂亮的舞团,但他还是闲庭信步地去了后台,剧场负责人殷勤地为他引路。
这些年京城里想往黑瞎子身边塞人的太多了,但这人不爱男不爱女,只爱钱。
好不容易这回主动要见见舞团演员,剧场方不说受宠若惊吧。该说如遭雷殛。
于是后台,舞团经理递上一杯茶,试探着问,“请问您找谁?”
“我找你们这最漂亮的。”黑瞎子接过茶杯,放在手边茶几上。
“先生,我们舞团是正经……呃我的意思是我们……”
黑瞎子推了推墨镜,“我就看看。”
不多时,经理领着一清秀水灵的姑娘进来了。
“不是女的。”黑瞎子说,“我不要女的。”
尽管他就这么坐在那儿,看起来毫无杀伤力,但依然让人惟恐不及。
然后解雨臣就被带进来了。
黑瞎子眯缝了一下眼睛。
这是结果。
自此,便是黑瞎子被小漂亮穿裤子走人的起因、经过,结果。
诚然,解雨臣也是在今天才知道黑瞎子是京城里黑白两道通吃的大哥,此人白手起家突出一个狠,在他这儿没有什么祸不及家人,他向来秉承着一人犯错全族连坐的传统。
所以剧场老板以为解雨臣是哪儿得罪他了,不对,应该是……
解雨臣为什么能认识他。
解雨臣不想回答,而黑瞎子真的只是看看他。看了一眼就让他走了-
新年将至,舞团放假,解雨臣心里吊着件事儿很不安。虽然他想不通,大家都是成年人one night stand怎么了难道那人有家室?
不能啊,有家室了说出来不就行了,那身板拒绝他不跟拎走一只猫似的。那干嘛这么耿耿于怀还特意演出结束让自己过去给他看一眼,妆都没卸裙子都没换……
对,他过去的时候还穿着吉赛尔的裙子。
好了,第一次见面就做,第二次见面女装,第三次……
“您好。”商场的导购几乎是在他前脚踏进门的瞬间迎面小跑过来,“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今天想逛逛什么呢?男装还是饰品?您午餐吃过了吗?今年四楼法餐厅的主菜是罗西尼,您想去尝尝吗?”
解雨臣:“……你认识我?”
“不认识。”导购带着甜美的微笑,“所以您要尝尝吗?罗西尼。”
这样的情况不止出现在放假第一天去商场定制新鞋,同样出现在当天晚上去取干洗的衣服,老板战战兢兢地说他是元旦第一位右脚进店的人所以不收钱;次日中午他去便利店买份便当出门都有人殷勤地送上小蛋糕和鲜花说他是今天的幸运路人;晚上被发小推荐了一家持续数年摘星的淮扬菜馆……
然后发小放了他鸽子。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在餐厅被盛情款待。
餐厅经理和服务员们站成一列邀请他入座,并细细地介绍招牌菜品。
文思豆腐,灌汤黄鱼,樱桃鹅肝。
“……谢谢。”解雨臣坐下,周身有三四个人为他服务。斟的茶是龙园胜雪,刚打开视频网站就递上手机支架,微微蹙眉经理就肝颤。
连忙端上第一道菜品,“这是咱们主厨亲手做的文思豆腐。”
主厨亲手做的有什么好强调……
等等。
丝线般的豆腐缠绵在清亮的汤碗中,其刀工之精湛,下手之狠绝,缠绵之……
“请问。”解雨臣开口。
“您说。”经理赶紧迎上来。
解雨臣:“这位主厨,他现在忙吗?”
“他……我得问问。”经理硬着头皮说。
哦,你们主厨咖位不小,解雨臣直接托着腮,拿勺子在汤碗里胡乱地搅,一口都不吃,“我给他一分钟,不出来我就走了。”
“咳。”
上菜的人清了清嗓子,经理一见来人吓得立刻绷着身子,“您……”
对方把一盘热腾腾的蟹粉狮子头摆上桌,推了推墨镜,“想是招待不周,让解先生拿豆腐出气了。”
解雨臣:“不是,你至于吗不就是……”
解雨臣刹住了。
黑瞎子一身黑,腰上还有条围裙,让解雨臣莫名有种抛弃糟糠之妻的错觉。
但自己说得没错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one night stand而已真不至于全城通缉。
“出去。”黑瞎子平淡地说。
解雨臣冷笑,瓷勺子咚地一声丢进碗里,起身起一半发现这个“出去”不是让他出去,而是包间里的服务员和经理。
立刻包间就清空了。
黑瞎子解下围裙往地上一扔,自己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车费结一下。”
行吧。
解雨臣低头掏手机,“二维码。”
“我只收现金。”黑瞎子不知道从哪摆上来一个Cash only的标志牌放在桌上。
解雨臣:“……好,你等我会儿,我去取钱。”
“没这个道理。”黑瞎子朝椅背上一靠,“今天是‘吃不完不准走’主题餐,出去一个我崩一个。”
说完,黑瞎子像放把枪似的把自己手机拍在桌面上。
“行,我叫人来送钱。”解雨臣准备打电话。
“吴邪已经被我控制住了。”黑瞎子替他节约时间,“如果是打给他的话就不用了。”
“你知道他三叔是谁吗?”解雨臣诧异。
黑瞎子不以为然,“吴三省,他还欠我四条右胳膊。”
解雨臣快速消化了一下,能屈能伸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于是先换了个敬称。
“先生。”解雨臣说,“您厨艺真不错。”
“慢用。”黑瞎子抓起围裙走了,回后厨了-
那天解雨臣不仅没能吃完也没有付钱,饱了就走了,甚至经理还给他叫了辆车。
一回家就收到发小发来的微信,问他:你怎么得罪黑瞎子了?
解雨臣打字的手指迟迟摁不下去,怎么说,我把他睡了然后溜了?-
解雨臣:我……对他做了一些缺德的事-
吴邪:从未听说黑瞎子被缺德过-
解雨臣:那现在你听说了-
吴邪:你保重。
元旦假后舞团回归正常训练,春节前的最后一场《吉赛尔》观众席坐得满满当当,这次黑瞎子坐在一个绝佳的位置,尽管他不知道吉赛尔的故事,但看着小漂亮在台上被王子抱来举去深情对望。
“呵。”冷冷地哼笑了一声。
引来剧场经理一阵寒颤。
谢幕。
黑瞎子紧了紧领带,接过小弟递上来的一大捧玫瑰,走上台,交给解雨臣。
“谢谢。”解雨臣颔首,“先生,您该回到座位上了。”
“解先生,您也该结一下车费了。”黑瞎子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说,“还有洗车费,你射在我的星空顶上了。”
您看上去是洗不起车的人吗?
您这是让我亲手去洗吧。
解雨臣腹诽。
“好的先生。”解雨臣保持着从容优雅,施令,“下去。”
“好嘞。”黑瞎子笑吟吟地退下舞台,回到座位上。
解雨臣卸了妆换下衣服,演出结束后舞团开始春节假,解雨臣在剧院门口和大家拜拜,扭头就看见黑瞎子靠在车身上,一副等他的样子。
遂鼓起勇气A上去。
“能聊聊吗?”解雨臣问。
黑瞎子注视着他反手拉开车门,“进来聊。”
“……”
坐进副驾驶后解雨臣才发现座椅被提前放平,猝不及防直接躺了下去,星空顶上黏了不知道多少朵红艳艳的玫瑰,然后嘭,门被关上,视野里黑瞎子的脸完全挡住车顶。
“你是不是还欠了点别的。”黑瞎子说。
解雨臣舔舔嘴唇,“你堂堂大哥不会还想要个名分吧?”
这给黑瞎子问到了。
是的,想。
但不能这么说。
于是黑瞎子被反客为主了,他僵了僵。
解雨臣大大方方地把被自己压着的包随便朝后座一丢,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躺平,调戏他,“大哥,圣诞夜我给您那么厚一份礼,是不是得还一份来?”
但向来缺德缺到姥姥家的黑瞎子没有让他当场偿还,只是贴着解雨臣的额头亲了一下,并说:“缺德的小孩在圣诞节和新年都是没有礼物的。”
“比如你。”黑瞎子补充。
“哦。”解雨臣勾着唇角笑,“那我能给自己抢个礼物吗?”
这次黑瞎子没被穿裤子走人,他和解雨臣两败俱伤,一个第二天没能去跳舞,另一个第二天没能去收账。
第五篇 【黑花】房东
“洗衣房在地下室。”室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色墨镜,“你有什么问题……”他顿了顿,同是国内人,他倒没有什么同胞热情,“可以自己Google。”
“哦。”好在解雨臣并不在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南地的纬度虽然没有瑞典那么高,但冬天日照依然短得可怜。清晨出门去上学天是黑的,上完课回来天还是黑的。原本他的皮肤就很白,每天见不到太阳,第一周下来更是苍白。以至于在大街上和室友打了个照面,室友足足愣了四五秒钟才认出他来。
“你吸毒啦?”室友问。
“什么!?”
解雨臣拎着一袋食物,刚从超市出来迎面遇见了黑墨镜怪人室友。高纬度城市的冬天还戴墨镜,挡什么,挡辐射吗?
墨镜室友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样子,笑得欠揍,审视他,“脸色惨白,眼下暗青,要么吸毒,要么纵欲,你选哪个?”
解雨臣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他不打算在大街上跟怪人争论,直接走开。
无奈两个人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一个独栋的两层楼老房子,带有卫浴的单人卧室,一个月五百欧,已经很划算了。他满身疲倦,缩在懒人沙发里,没办法,这是留学生必经之路。南地汉斯艾斯勒音乐学院高强度的课程和作业,还必须得挤出时间练琴,看着桌子上的东西也没了食欲,他起身,去确认了一下门已经锁好,再把小提琴拿出来。
琴还是要练的,能来这个学校进修,他一天都不想荒废。
陌生城市的孤独,紧凑的日程安排,同学都过于优秀的压力,只有练琴的时候才能抛诸脑后。并不是音乐带来的治愈,因为这恐怕是在d国,南地,他唯一熟悉的东西。
——如果他事先知道这栋房子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并且翻修的时候没有在墙体内塞隔音棉的话,大概就不会在拉完一遍门德尔松后接连叹气着再听一遍刚才的录音了。
咚咚两声敲门。
室友半倚在门外,声音不大,但听得很清晰,解雨臣没想到他是以这种方式知道这栋房子压根不隔音。
室友在门外笑着说:“你知道门德尔松活着的时候是你们学校的院长吧,老院长的曲子你就拉成这样啊?”
“……”解雨臣当即做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自己白痴的举动,捂住手机扬声器,随后才慌乱地暂停播放,“关你什么事。”
又是咚咚两声敲门。
“有事你就说。”解雨臣不是很想开门。
室友叹气,“你衣服烘干了倒是去拿啊,咱们小门小户只有一台烘干机,实不相瞒在下也是有衣服要洗的。”
这时才想起来,下午上学前把衣服从洗衣机里塞进烘干机,这会儿忘了个干干净净。
打开门一条缝,已经没有人在门外了。
他松了一口气。
怪人,再加一条,多管闲事。两罪并罚,此人可诛,解雨臣想。
边想着边往地下室走,烘干机是在运行着的。而他的衣框里整整齐齐摆着自己的衣服,被放在烘干机旁边。
好吧,解雨臣把衣框拎起来,将功抵过,姑且就是个嘴碎些的怪人。
有些时候,在阴沉沉的日子中忽然出现一件略微暖心的事情,这点暖心会无意识地在心中扩大。虽远不及“简直拯救了忙碌劳累的一天”,但起码他不用自己叠衣服了。
甚至回到房间里,还有了些食欲。
好在超市买的便当口味尚可,也没太凉,吃了一半。
这条街很安静,街后面是博物馆和一个画廊,离学校也不远,再往学校的方向过去就是南地城市宫。
那是解雨臣在南地的第一个月。
快速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大环境充斥着德语和英语。不过好在偶尔会和墨镜室友说上两句中文。
——当然了,这种情况不算。
第二个月的第一天,解雨臣拿着五百欧现金。是交房租,但他是在国内时和房东是远程签的电子合同,房东要求的交租方式也很奇怪,把现金放在房子前面的信箱里。
解雨臣觉得很离谱。
被人拿走了怎么办?那是算他交了房租还是没交?信箱上那个小锁头且不说一锤子就砸烂了,有心之人直接连信箱一起扛走都是有可能的吧。
但他还是把钱用信封装好,放进了信箱。虽说第一个月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交租的,但还是心有余悸,三步一回头地去上学了。
这天是上午的课,下午没课。于是中午回来时,他看见了那个黑墨镜室友居然在开信箱,并且理所当然地把解雨臣早上放进去的钱拿了出来,甚至还数了一下。
“靠!”解雨臣跑过去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你干嘛!”
黑墨镜一怔,“你又干嘛?”
解雨臣冷笑,“你还问我?你拿我的房租做什么?你自己没钱交租啊?”
室友叹气,他拍拍解雨臣的手示意他松开。然而没用,解雨臣一双清亮亮且正义凛然的眸子瞪着他,攥着他的手被冻得有些关节泛红,怒道:“还给我。”
“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墨镜男被他拽着右手,只能左手去掏自己的右裤兜,姿势很尴尬,他从右边裤兜掏出来了自己的手机,对解雨臣笑了笑,“来,给你的房东打个电话。”
有一种微妙不详的预感,解雨臣娟秀的眉毛拧在一起,“为什么?”他问。
“你打就是了,你跟你房东说有个戴黑色眼镜的人抢你房租。”
对于一个拿走他租金的室友来说,他提出这个要求虽然很奇怪,但解雨臣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解雨臣拨出了房东的号码。
然后墨镜男的手机响了。
他耸耸肩,“这我家。”
还好解雨臣只懵了那么一瞬,随后装出十分可怜的样子,对着黑眼镜说:“房东先生,有个戴黑色墨镜的人抢我房租。”
黑眼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是忍不住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他把解雨臣的租金塞进口袋,同时快速打量他,书包,琴盒,没了。“你下午没课了吧,没买吃的?我做饭了。”
“你做饭了?”解雨臣问,“言下之意是……”
“你吃不吃。”房东先生推了推墨镜,“反正你一份超市便当都吃不完,够你一口饭。”
解雨臣僵立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房东先生进门前指了指房子前边不远的垃圾桶,“垃圾要分类,小孩儿,你再不好好分垃圾下个月涨你房租了。”
第一个月确实有些焦头烂额,以至于他也没发现垃圾分类桶摆了那么一排。怎么室友居然帮他分类的吗,所以才看见外卖盒里会剩下一半。
他夹起一块藕片,“你掏垃圾的呀?”解雨臣问,且问得十分诚恳。
黑墨镜隔着漆黑的镜片用一副你再问就别吃了回房里叫外卖吧的表情凝视着他,“废话,会被罚款的。学校第一个月的确压力很大,这个压力会陪着你到期末,所以这个月开始自己分类。还有,别问,吃饭。”
吃人嘴短,况且许久没吃过家里做出来的中餐,解雨臣很给面子地吃了一大碗。吃完了才问他,“你是做什么的,职业包租公吗?”
黑眼镜的筷子间夹着一块肉,他舔了舔嘴唇,把肉放进碗里,“你觉得我就指着你一个月五百欧过活吗?”
有点道理,不过解雨臣不是个爱打听别人生活的人,良好的修养让他整个人都有着一种旧式有钱人的气质,于是他礼貌地笑笑,站起身,“我吃饱了,谢谢。”
“等等。”房东从身后的柜子上拿了个东西递给他。
“什么?”解雨臣接过来。
一个小提琴弱音器。
靠。想骂人,但他忍住了。这是个金属材质的弱音器,也就十几二十块钱,作用是装在琴弦上用来降低小提琴的音量。
房东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家不隔音,不是我嫌你吵啊,我们还有邻居呢,别让邻居觉得我们家学琴的小孩不懂事。”
“……哦。”
毕竟刚吃了别人一顿饭,解雨臣心道,将功抵过,将功抵过。
直到这个月过去了一半,解雨臣和同学的四重奏排练因为没有空琴房,他们去了学校的小礼堂。那一天,可能是解雨臣在南地近一个半月来最惊喜的一天。
他看见了房东先生。
应该说,他看见了房东先生的照片。
南地音乐学院的小礼堂,走廊尽头挂着德意志音乐学院创始人及第一届毕业生的合影中,他看见了房东先生。
而且是没有戴墨镜的房东先生。
虽说不能确定,但非常像。简直是同胞兄弟的那种像。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后代吧。
当天晚上回家,解雨臣一路小跑着上楼,找了一圈没见到房东,又噔噔噔跑下楼。这时房东从地下室走上来,“你跑什么,跑得跟地震了似的,这房子上年纪了,对老年人尊重一点。”
解雨臣掏出手机,打开照片,屏幕对着他,“这是你爷爷吗?”
房东看了一眼,“不是,这是我自己。”
“骗人吧,这照片六七十年前的,你是吸血鬼吗?”解雨臣问。
“噗……”房东哭笑不得,“男孩子不要这么可爱,那是女孩儿的活。”
他的锅里在煮什么喝的,开放式的厨房让小奶锅里飘出来的香味蒙了解雨臣一脸。好像是燕麦粥,“喝吗?”房东拿起一个空碗,“你今天去礼堂了?排练还是什么。”
“喝……”解雨臣在他对面坐下,“你是我们学校的人吗?我从没在学校见过你。”
“你,管弦,小同学,”房东盛出大半碗燕麦粥放在他手边,指了指自己,“我,作曲与指挥,齐教授。”
他丢了个小勺子在解雨臣的碗里,把锅里剩下的燕麦粥盛进自己碗里,没有坐,靠在吧台边端着碗喝粥。深冬的晚上喝碗粥很舒服,解雨臣没去纠结他说的话几分真假,托着下巴,小勺子搭在碗边,发呆。
“愁什么呢?”房东把两只碗放进水池里。
“圣诞音乐会,”解雨臣也不遮掩,“齐教授,我还没有钢伴……”
“……”
房东先生撑着吧台审视着他,语气十分教授,“同学,圣诞节只剩一周了哎,你的钢琴伴奏还没找到?没朋友吗?”
解雨臣摆出一张无辜脸,摇头,“没有,你有朋友吗?借我一个吧。”
房东先生思索了三秒钟,摇头,“朋友有一个,但是很久没联系了。”
“还真有朋友?为什么不联系了?”
“是个哑巴,你跟哑巴打电话啊?”
“……”解雨臣抿着唇,憋笑。
“……”房东先生盯着他,等着他憋不住这个笑。
“对不起,”解雨臣一低头笑了出来,“虽然我原本想说哑巴就不能打字了吗但还是很想笑。”
“没关系,”房东先生洗着碗,“想笑就该笑的,瞎子和哑巴当朋友,很和谐的嘛,你什么曲目?”
瞎子?解雨臣忽然不笑了,“你……是瞎的吗?”
“瞎了一半,戴墨镜看得比较清楚。”他把碗和勺子放回去,“不然你觉得我戴墨镜,是为了不让别人从照片里认出来吗?没必要,欧洲人普遍对亚洲人脸盲。”
“还好啊,”解雨臣看着他,“你长得还挺……有特点的。”
“……你还要不要钢伴了。”
“要的,齐教授。”
选曲是莫扎特E小调小提琴奏鸣曲,莫扎特三十六首小提琴奏鸣曲中唯一一首小调。这首奏鸣曲在莫扎特大量轻快优美的作品中是很少见的。
阿尔弗雷德·爱因斯坦曾如此评价这首曲子——
“它是莫扎特的奇迹,它源自最深沉的感情,以一种超越了交替对话的方式,来敲击伟大的悲剧世界的门。而这样的门,若是贝多芬,必然长驱直入,狠狠地撞个大开。莫扎特并没有表现的悲怆欲绝,而是克制,掩藏起内心的火焰。”
学校小礼堂走廊的尽头挂着一张老照片,在这间学校还叫做德意志音乐学院的时候,它的创始人及第一届毕业生的合影。大家偶尔会过来驻足片刻,大多时候是无人问津的。
二人站在这里看着这张照片。
解雨臣看看照片里的人,再看看旁边的人。原来不戴墨镜是这样的,他心道。
房东先生黑色的长羊绒大衣敞着怀,腋下夹着一本乐谱。
“你视奏啊?”解雨臣问。
齐教授坐在琴凳上,“自己学校的创始人之一视奏,你也嫌?”
解雨臣给琴扣上肩托,露出了一个俏皮的表情,“随口一问,年纪大记性不好,我体谅你,齐教授。”
“……你是没见过我那位朋友,他才叫记性不好。不过我的学生一般不叫我齐教授。”
解雨臣在调音,拉空弦,拧琴轴。漫不经心地接上话,“哦,那他们叫你什么?”
“Mr.Dark.”
“这样啊,”他调好音,拎着琴,身姿笔挺,正色道,“Mr.…Duck.”
“……”
莫扎特的一生写过如此多的乐曲,他是乐观的,明朗活泼的,音符像王公贵族的杯盘,明快、炫目。
可他偏单单选了这一首。
快乐的人写下的一首悲伤的曲子,和解雨臣一样,原是有人疼的,现在没有了。
解雨臣不是个爱打听别人的人,房东先生就更不是了。
几遍过下来已经暮色四合,其实还不到下午五点。房东先生在路边的吸烟区抽烟,解雨臣离他几步远。蓝牙耳机一人一只,房东先生塞在右耳,解雨臣塞在左耳。
耳机里播放的是礼堂里两个人最后一遍演奏的录音。
他偏了偏头,看向房东先生的方向,他很高,一只手揣在大衣口袋,另一只手夹着烟。呵气成霜,吐着烟雾。
房东先生也看了过来,见他略微苍白的脸在高纬度城市的冬季冷得鼻尖发红。于是房东先生笑了笑,“挺好的。”他道。
回家的路上房东先生大致说了几个解雨臣不足的地方。
“音准很好,但有几个音符拖得长了点。”
“长音和短音要同比例,你自己的老师应该也说过,不过你的强弱把控得很好,但你的弓……”他凭空做了一个拉琴的姿势,“弓尖入的时候,也不必那么轻,稍微压一点。”
“嘶,冷。”说完立刻两只手又揣回口袋。
虽说房东先生不停地在夸他很好,很不错,但指出的问题鲜血淋漓。从弓速到弓给弦的压力和琴的发声,房东先生这个时候才真的像个音乐学院的创始人。
到家开了暖气,解雨臣搓搓手,“你拉一遍,录给我吧。”
房东先生略作思索,点头,伸手朝他要琴。
“你自己的琴呢?”
“卖了。”
差点脱口而出问一句为什么卖了,但解雨臣总是这样。理智,冷静,聪明。南地的深冬并没有把他的脑子冻上,他把琴盒递给房东先生。
房子几乎是不隔音的。
房东先生没有问过他,为什么来d国这么久,一通家里的电话也没有打过。解雨臣也没有问过房东先生,他究竟是什么人。
大家心照不宣,相处起来又轻松愉悦。他看着客厅拉琴的房东先生,最后一个音收尾扬弓。
解雨臣鼓掌,“Bravo.”
房东先生微笑着,做出一个标准的,独奏家演出结束的鞠躬。
“的确厉害。”解雨臣接过琴,“比我见过的演奏家都厉害。”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其实拉二胡比较多。”
对视一眼,解雨臣又没憋住,笑了。
房东先生无奈地看着他。
像有一层魔法结界笼罩着这个开着暖气,温馨的小客厅。解雨臣的笑,房东先生的无奈,像是默契的一问一答——
你的二胡呢?
卖了。
看,这样相处,轻松愉悦。
想笑就该笑的。
平安夜那天,下午三点,学校大礼堂。
解雨臣毕生都没忘记,那天他拎着小提琴和房东先生一起走上舞台时,坐在第一排的院长默默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又把眼镜戴上,死死盯着房东先生。
后来他才知道,房东先生每次去学校上课,都会打扮成另一幅样子。但是那天,为他做钢琴伴奏的那天,房东先生没有易容,是那张二十五六岁年轻英俊的脸。
欧洲国家的圣诞氛围非常浓郁,以至于房东先生不得不买一棵圣诞树放在门前,挂着圣诞彩灯。
好像圣诞节如果下雪会更应景一点。
但此时此刻解雨臣并没有这种想法,因为他正蹲在雪地里和房东先生一起装饰这棵有点矮的圣诞树。
吸溜了两下鼻子,“好矮啊这棵树。”
房东先生为树打抱不平,“那我嫌你矮了吗?”
解雨臣翻他个白眼,把星星插在最顶上,“这样就行了吧。”
房东先生把星星扶正,“行了,走吧。”
得赶在太阳下山前,也就是四点之前赶到亚洲超市,采购圣诞假的食物。或许还得买两顶圣诞帽,房东先生看着领居家戴圣诞帽的两个孩子想。
“走吧,”解雨臣把拉链拉到顶,嘴巴缩进衣领,“好冷啊。”
雪落在眼睫和发梢,解雨臣不愿意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快速地眨了两下眼,把眼睫上的雪抖掉。
他瞄了眼房东先生大敞着的羊绒大衣,不冷吗,一把年纪了。
房东先生边哼着超市里放的《Jingle Bells》边往手推车里丢东西,青椒、肉丝、排骨、土豆、茄子。冷冻披萨、半成品薯条和爆米花。
并且把解雨臣拿的微波速食从手推车里拿出来放回去,“垃圾食品,年轻人就是这点不好。”
解雨臣指了指他的披萨和薯条。
“我这是快乐食品。”房东先生解释。
五点半,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整条街挂着红红绿绿的彩灯,雪没有停,但也没有下得更大。不远处的教堂传来唱诗班的声音,车很少,人也不多。
路过的行人拎着装有饼干的篮子,分发给其他路人。
“Merry Christmas.”陌生人把小饼干递给解雨臣,居然还是温热的,似乎是刚从家里的烤箱里端出来。
烤箱、饼干,温暖的家。
他失去的一切。
房东先生没有看解雨臣是什么样的表情,但他们都没有继续向前走。
房东先生叹了口气,他两只手都拎着塑料袋,他把塑料袋放在地上。
房东先生转过身,解雨臣还捏着那块小饼干,没有动。
房东先生拉住敞着怀的羊绒大衣,他把解雨臣拽进自己的大衣里。
房东先生顺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下巴放在他的头顶上。
“想笑的时候就该笑,想哭的时候也应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