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
小萍1960 更新:2022-03-16 16:03 字数:3305
四形单影只。
荣给四传纸条:“晚上七点,老地方见。”
晚上,荣和四在一起相依。荣又问四道:“我要是被学校开除了,你还能跟我好吗?”
月亮高悬,已是深秋。四感觉全身冷嗖嗖的发凉……
四和荣两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们鄙夷的目光。四往办公室送作业,老师们背后也在议论她。
荣更是整天阴沉着脸,他显得可怜巴巴凶狠狠的。
学校团总支书记到班级找到四。“你如果能配合团总支的工作,就有可能得到从轻处理……”
四问:“怎么个轻法儿?”
“你要经常给我写思想汇报。”他看着四的眼睛说。
“我也写不好啊。”四装糊涂。
这时候,铃响了。“我得去送作业了!”四急忙逃开了。
四在教室里静静地答题。黑板上方写着“师范学校语文知识竞赛”。教室门前写着“中文班”。
四早早交了卷。她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了正常。
几天后,学校走廊里贴出了语文竞赛结果:一等奖——章晗……
四也在看海报。有人在低声儿议论:“就是美术班儿那个跟男生睡觉的女生,真不要脸……”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和四的获奖海报并排贴在一起的,是一张“处分决定”:给予龙荣、章晗严重警告处分……
城隍庙里,阿山由人群中走近。他现在已是老年人的模样了。阿山掏出女儿小时候的照片问“绿波廊”前的看车人:“侬晓得介小囡喔?”看车人摇了摇头。阿山又继续往前走,他逢人就继续询问。烈日当头,阿山难忍饥饿干渴。阿山茫然无助的目光和挣扎的脚步,就像踩在自己的心脏上一样痛苦。
阿山的头脑中,只有女儿小时候见过一面的记忆。女儿天真无邪的面容,女儿清纯的笑声,女儿清澈的眼睛,都在阿山的脑海中交替闪现。焦急之中,阿山说出了声音:“女儿,侬在哪里?侬晓勿晓得,阿爸在找侬哦!”
旧时上海街头的时空在阿山眼里交错闪现。他仿佛又回到了一九五八年,那个让自己妻离子散的年代。阿山在上海复杂的街道到处寻找女儿。他见人就喊:“女儿……”“女儿……”他见到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过来,就追上来看看……“侬神经勿搭错唔?”女孩家长嗔怪阿山道。
夜里,阿山仍然徘徊在上海街头。
家里,阿英在带病割稻。她的身体总是经常生病。一连割了几天稻子,阿英浑身无力,她实在坚持不住,终于倒在了田里。她的裤角渗出了缕缕鲜血。嫂子给阿英送饭来,远远看见阿英痛苦的样子,慌忙跑了过来,她慢慢扶起了阿英。她把阿英缓缓搀回家来。
嫂子帮助阿英躺在床上,要煮稀饭给她吃。但嫂子见米缸是空的。阿华和阿平回来,两人放下肩上的柴草。嫂子问他们:“侬晓得姆妈把米放到哪里?阿拉给侬姆妈煮点白米稀饭吃吃。”阿华说:“家里格米细给阿爸治病勒。旧米还勿打出来哦。”嫂子叹了口气,她只好把糙米饭给阿英兑成了稀饭。
阿山捂着阵痛的胸口,艰难地挪到了过去自己所在的派出所门前。这里,女儿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他抹不去的记忆。他倚在派出所的院墙上,艰难地掏出药瓶往嘴里吃药。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人生的一切,都随着年代的久远而逝去了,没有人知道,那个叫阿山的人,曾经付出了很多很多!
他的眼前,又幻化出了自己刚当警察时的情景。妻子阿英对即将到来的孩子充满了母爱和期待。可是,自己随后就身陷监狱,只见过可怜的女儿一面,以后,就不知亲生骨肉的死活,女儿身在何方,根本就不得而知,这是多么残酷的事。触景生情,阿山心潮难平!
“阿拉陪侬去瞧医生。”嫂子欲扶住阿英,阿英坚辞不肯。嫂子流下了心疼的眼泪。两个儿子眼中有深深的恐慌和哀怜。
阿英到床上休息,她在费力地喘息着。那是一九六二年,阿山提前出狱了。他永远失去了做警察的资格。确切地说,他连做人的资格都失去了……阿山拎着破包袱站在监狱门前。眩目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阿山一路往老家的方向走去。远处,一直有人在监视着他。阿山回家的路,荒凉而漫长……
半夜,阿山总算走到了家。他推开了破烂的家门。阿英惊起,一时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是谁。阿山抚mo俩男仔的脸,问道:“女儿呢?阿拉格女儿呢?”
阿英捂脸痛哭失声。
一家人相拥而泣。
就这样,女儿就在父母的生命中消失了……阿英痛哭流涕:“活勿下去勒哦!”一家人又是哀哀而涕。阿山紧紧楼住了两个儿子,他的脸上流满了泪水。
阿山又到乡下寻找女儿。阿英背着米篓也在逢人就问:“侬晓得阿拉格女儿哦?”嫂子也在帮着他们寻找女儿。阿华和阿平哥俩在田里割草,他俩见田边走过一个带着女孩的妇女,就跑上田埂问:“阿婆,阿拉格妹妹侬见过?”阿华和阿平对妇女形容着妹妹的样子……
阿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的肚子渐渐凸了起来。可是,阿英每天还要背负着繁重的劳动。
阿山一直被监视劳动改造。每天,他站在没腰的水塘里挖淤泥。塘边监视他的人在喝叱他。阿山突然心力交瘁,晕倒在水塘里……
这年的十一月中旬,阿英生孩子了。是个儿子。她仍然没有奶水,孩子一直在哭闹。阿山实在无法,只好挖芋艿给阿英下奶。孩子吮不出妈妈的奶水,饿得哇哇直哭。阿英落下了难过的眼泪。
阿英只好给孩子喂稀饭。孩子的身体很瘦弱。阿英背孩子下田,她路过邻居家门前,一位母亲正在给孩子喂肉吃。“吃,饿……”背上的孩子说。阿英难过得急忙背孩子离去。孩子委屈的哭声传出很远很远。
阿英在涝过的田里耕作,一只独鸟从田上飞过,叫声凄凉。
夜里,阿华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入睡。姆妈因为劳累过度,已经沉睡过去了。阿山睡不着,他轻轻下地,点着了水烟。阿华心里烦躁,也披衣起床,他来到了灶间。阿山吸过烟,弓着腰点着柴草准备煮稀饭,烟熏得他流泪。“阿爸,阿拉妹妹勿晓得怎样了。”阿华拿过柴草,往老虎灶里添。阿山深深叹了口气。
门前,一只瘦弱的母狗正拥着几只小狗崽在香甜地睡觉。
阿山忧郁地吸着水烟,他蹲在堂哥家的地上,不时地咳嗽几声。
堂哥也在沉默。堂嫂送茶水进来,见两人的神情那样肃穆,她也不敢说话,轻轻退了出去。
“勿有办法勒?”良久,堂哥问阿山道。
“阿拉屋里厢身体介格样,阿拉心脏勿好,勿能干重活。小儿子又弱,勿得好吃食,介格样子下去,恐怕……”阿山哽咽了。
“唉——”堂哥愁苦地看看阿山:“阿伯家侬介细单传,侬介仨格儿子,介好。可惜。命噢……”
阿英紧紧地抱着小儿子。她的泪滴到了孩子的脸上。孩子在呜呜哭泣。
“阿拉舍勿得哦……”阿英嘀嘀说道。孩子在她的怀里哭叫挣扎。
阿山不说话,闷闷地吸着烟。阿华替姆妈擦去脸上的眼泪,自己也跟着流下了眼泪。阿平赌气地坐在灶间,狠狠地折着手里的柴梗。
屋里,阿英让阿华抱着孩子,她给小儿子换衣服。翻来翻去,她只找出了一只破旧的肚兜。她见柜底有个纸包样的东西,就轻轻地拿出来打开看。
女儿满月时的照片在看着她!阿英扭过脸去,肩膀在激烈地抽动。“女儿、儿子,姆妈对勿起侬哦!”
阿山说:“岗好那家,就在镇上勿得儿子的,想必勿对儿子坏哦……”
阿英悲怆地哭出了声:“阿拉格儿子!女子格!亲亲哦!”
阿英家门前,一只木船摇到了门前停住。嫂子和堂哥不敢去阿弟家,他们躲在自家门口偷看。
一会儿,来人抱着孩子,从阿山家匆匆走了出来。阿山跟在他后面。突然,阿华冲了出来,他上去一把抢过孩子。孩子大哭了起来。
阿英踉跄着追了出来:“阿荣……阿拉格儿子……阿拉格亲亲儿子哦……”她抱过儿子,胡乱地在孩子身上亲着。
来人又羞又恼,他责怪地看着阿山。阿山默默要过孩子,别过脸,把孩子送到来人的手上。
来人轻轻接过孩子,抱着孩子向船上走去。他解下了缆绳,把孩子放在舱板上,然后,轻轻撑篙离开。船在水面缓缓远去。
水桥相连,水乡到处是河流,河里是流不尽的水乡哀愁……
直到看不到小儿子的身影了,阿英才重又哭出声来。阿山扶着妻子进屋里去了。邻居们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阿山家里的事:“若勿细五八年伊犯勒错误,进了监狱哦,现时节,说勿准伊已经细上海市公安局局长勒,家里厢也勿能受介许多罪。那时节,阿山在上海市公安局可是格好人哦,名气大得很哦。咳……”说话的人及时把话停住了。
“唉,俩格小儿子与女子送人勒哦,俩夫妻介格心哦……”一个阿婆叹息道。
“介是命啊……”一个阿公深沉沙哑地说。“命来勒,哪个能阻止得住哦……”
阿英在门前打稻谷,每打一下,她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她脸上的气色很不好看。
堂哥来找阿山。阿英擦了把汗:“伊早起去公社看病勒,伊昨夜一眼勿睡哦,心口疼格勿要太热闹哦……”
堂哥说:“侬两格要小心身体,两格儿子还没有找媳妇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