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种烟波各自愁
作者:嘉庆子      更新:2021-03-11 14:56      字数:9534
       时间回到前一天,林雪樱披着程千帆的西装外套,从聚会上仓皇而逃。她不想见到他,以前他失魂落魄她厌恶,现在他活蹦乱跳她也厌恶。她不得不厌恶。

       她厌恶他的自以为是,厌恶他的殷殷关切,厌恶他的愚蠢单纯。

       把他的外套送去干洗的时候,她都生怕自己染上了他的气息。尽管厌恶,她还是嘱咐干洗店的人好好洗,洗坏了她赔不起。

       其实她明白,所谓厌恶,只是因为她心里藏着太多秘密,怕他靠近,怕他知晓。比如,他根本不知道——她曾那样深切地关注过他。

       她注意程千帆早在他入宁大读书之前,那个天翻地覆的夏天,她一个人坐着火车,来到他的城市,宁波。她悄悄地去见他,坐在他的对面,离他那样近。从他桌上的录取通知书上,和周围的人谈话中,她知道了他也是要读宁大的。那一刻,她只感到失而复得的幸运,几乎要忘了身负的巨大悲伤。

       他入了学生会,她也跟着加入,他参加了文学社,她也跟着参加,他的出身他的喜好他的一切,她都逐渐了然。她一早就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她笃定地要遇见他。即使在千万人之中,她也只对他一个人投以青眼。

       再说,单论他本人,也没什么不好,这更加吸引了她。

       这是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说不清楚从何时起,她由复杂的窥探变成执着的慕恋,而他从单纯的好感上升到热烈的欢喜。

       但这种纯粹得像水晶的感情,又是怎样变成一堵巨大的冰墙,将他和她隔离在两端的呢?

       她回到家,拿起书架上的一本《双城记》,首页有程千帆的标注:"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最坏的时代,我们大家一直走向天堂,我们大家一直走向地狱"。

       他以为和她分享了秘密,就是和她的命运结了盟。殊不知,他知道的,只有秘密的外壳而已。

       大三时暑假,他们踏上旅途。一开始的确很平静,直到她对面卧铺来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眼睛焦黄,一开始,总是没话找话地和她搭讪,眼睛直勾勾地把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然后自顾自地讲起了女大学生的荤段子。每次讲的时候,都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细眯着眼睛,朝她望上几眼。

       程千帆感到了威胁,他坐到了她和那个男人之间,握紧了拳头,对那个男人怒目而视。

       下午,火车驶入了一个群山环绕的小车站,因为要为快车让道而长时间停车。她趁机提议下车去透气。那个男人拿起随身带着的钱夹和一包烟,也提议下去。程千帆不放心,跟着她也下了车。

       她在铁路旁小树林里拍照,让程千帆去买饮料。尾随来的男人忽然把她推到在地,一只手急切地掀起她的裙摆,一只手甩出几张钞票。

       她吓坏了,直叫救命。程千帆也听到了,冲了过来,从地上搬起一块石头,朝那男人重重地砸去。

       男人的脑袋发出一声闷响,手松了开来,程千帆一把拉起了她。

       她指着那个男人惊恐地说,"他,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程千帆又踢了男人一脚,他一动不动。树叶茂密,光线昏暗,程千帆情急之下看不真切,但地上汩汩流淌的血迹却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颤抖着用手放在男人鼻子上,也许还没试到鼻息,他就放弃了。

       "我,我杀人了?"程千帆腿一软,坐倒在地。"怎么办?去报警吗?说是我们正当防卫?"

       "怎么证明?人已经死了,没有人证无证可以证明我们正当防卫。警察完全可以认为是我们蓄意杀人。"

       她看的出来,程千帆也慌了神,问她:"那,那你说该怎么办?"

       她又提议,我们走吧,反正也没几个人看见我们下车。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程千帆不做声。

       她有了主意,一一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钞和钱夹。劝他说,"你看这是他的钱夹,里面有他的证件,只要我们拿走了他的身份证,就没人知道他是谁。"

       "可是,可是有我们的指纹……"程千帆迟疑地说。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她抬起手腕看看表,把程千帆拽起来,"那边有一个水塘,我们把他拖到那里,推下去。把石头和这些东西都扔到水里,我们就不会被发现了。"

       程千帆到底听了她的,两人抬着尸体,磕磕绊绊地走到了水塘边上,程千帆一股脑地坐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她用力地踢了尸体几脚,尸体骨碌骨碌地掉了下去,把程千帆吓得哇得一声跳了起来,大喊着,"他活了他活了!"

       只听得噗通一声,尸体滚落进铺满绿色浮萍的池塘。她把那块石头也顺手丢了进去。她定了定神,看看表,距离列车员说的开车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她四周看了看,把那人的钱夹放在相机包里,拉起程千帆上了车。

       程千帆踉踉跄跄地跟着她,"血,血怎么办?"

       "把上衣脱了,包在腿上。如果有人问,就说腿受伤了。"

       程千帆失魂落魄地上了车,到厕所里换了衣服,洗掉了血迹。

       列车员到处找着那人,催促他换卧铺票:"14号下铺,14号下铺,该换票了。"

       列车员走到了林雪樱铺位前问她:"小姑娘,坐你对面的14号下铺呢?"程千帆惊慌失措,差点在列车员面前露了馅。

       列车员一走,她把相机包里的那人的钱夹翻出来,找出来卧铺牌,放在小餐桌上。等列车员再次过来的时候,她说那人回来又去打水了,从此一路上再也没人提过那个人。

       程千帆发起了高烧,她带着他,转车到了芜湖,回到了她自己的家。她特意让他住在书房里,那里面供着她爸爸的遗像。

       那时他睡容十分不安,又发着高烧,说着胡话"不是我……不是我干的……你不要来找我……救命……妈妈快来救我……救我",额头滚烫而手却冰冷冰冷,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林雪樱的手,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林雪樱第一次握到了男孩子的手。那是一双修长干净,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手。那是一双一眼看上去,就觉得手的主人很温柔很可靠的手。那是一个为了她敢于杀人的二十岁男孩的手。

       他答应她,说会让这个秘密彻底烂在肚子里。

       他的烧退了下去,她没有再求他不要报警,只是带着他去见了她长期住精神病院的妈妈。

       于是他说服自己了,他除了保守秘密之外,别无他法。

       她眼见着,原本生机勃勃的程千帆迅速地枯萎了下去。像一株生长茂盛的植物,突然遭到了命运巨斧的砍伐。

       原来的程千帆,健硕阳光,充满了青春荷尔蒙的美好气息。一张立体英挺的脸,一副长期运动形成的好身材,外界所说的马甲线胸肌腹肌一样不缺。更难得是他性格随和,和谁都相处的不错,不具有一般富二代的乖张暴戾。大四时,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脸色发青,眼皮肿胀,头发油腻,胡茬满脸,从一个好端端的美少年变成了邋遢宅男,他搬到了校外独居,不上课,不参加任何活动,除了去心理咨询中心,就是嗑药般地读书学习。大家都疯传他家里出了事。

       班里组织献血,他却几次拒绝,说他晕血,被班长结实地骂了一顿。后来,谣言从家里转移到他本人身上,说是他和李娘娘双双出柜,搞起了同性恋,染上了艾滋,所以不敢献血。

       林雪樱也同样行动神秘,长期不在学校里,不住宿舍,文学院传言她被富商包养在宾馆里,因为有人看到她在校门口上了一辆劳斯莱斯。

       他们看似成了两条平行线,却心照不宣地经常聚在一起。她只要在学校,必定和程千帆在一起,自习室,图书馆,餐厅。

       外人便又以为以为他们这一对因戏结缘的俊男靓女在谈恋爱,殊不知,他们讨论的全是严肃话题。

       程千帆劝她也去看看心理医生,怕她心理出现障碍,像他一样怕见血,怕噩梦,怕有天警察会找上门,他真的被当成杀人犯。林雪樱说,不如她一个人去自首。

       他拉住了她,说他承担到底。又安慰她说,那个人如果一直被当成失踪人口,警察也未必立案,又说,即使尸体被发现了,能查到他们的机会也很渺茫。

       他满口全是法律术语,说他已经咨询过律师,一旦有需要,他会把她撇的干干净净,让她不要担心,把自己过好就行了。

       有次他送了本《双城记》,在开头的一句话重重地做了标注。他说,他想好了,以后要做个好人,多做一件好事,他就多为自己赎去一点罪。

       那天天并不冷,但他说话时嘴唇都在发抖。她问他是不是冷,他茫然地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如羽翼般遮盖着下来,脸色发青,英挺的五官也失却了原本俊逸的神采。

       她提议他们去喝点热饮。但是坐在任何一家餐厅,他都不敢开口。

       旁边有女生不断向他看来,她听到她们在窃窃私语。林雪樱闲闲地想,如果他没有发着抖,能脱下厚外衣,露出健硕高大的身形,她们会更着迷。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那个人,现在对女人完全提不起兴趣。

       林雪樱拿着纸笔,翻开《双城记》,看了看那句话,在纸上抄写了一遍,递给他。

       他哆哆嗦嗦地拿着纸条,来回张望着,怕被人看到。看到纸条,神经质地不断拍着脑袋。

       她看的出来,他在硬撑,他的恐惧他的迷茫他的无所适从,她都悉收眼底。

       PTSD,她从心理学书籍上得知了他大概是得了PTSD,却从不点破。

       她没告诉他,自从出了那件事,她自己也是麻烦缠身,要到处筹钱。她为了钱答应给一个编剧做枪手,除了见他,她已经忙得课都顾不上了。但她没法不去见他,她无法拒绝他的眼神。

       她从来不提她的麻烦,但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他耳朵里,有一次他生气地问她是不是缺钱,为什么不和他提。

       她知道自己被传成了什么样子,被包养,打架斗殴,放弃保研自暴自弃,但她不做辩解。

       她说母亲的病需要很多钱,她在外面做兼职。

       他给了她一张银行卡,说里面的钱随便取,密码是她的生日。

       她低着头想了很久,接过了他的卡。

       林雪樱听到了卧室里母亲起床的响动,母亲又睡不安稳了,见她还在客厅,迷迷糊糊地问她,"小樱怎么你爸爸还没回来?"

       林雪樱给母亲倒了杯水递过去,"我爸今晚忙,他说就睡在厂里了。"

       母亲点点头,"那你也早点睡吧。这都凌晨一点啦,你明早还要上学呢。"林雪樱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看表,果然已经是凌晨一点。

       她还是睡不着,又怕吵着母亲,干脆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母亲的病她已经习惯了,她只需要扮演个正在上学的小姑娘,乖乖听话就行了。

       她还是睡不着,干脆坐起来上网更新小说。

       云卷留言给她:"我爱上你了。"她不禁莞尔一笑,这是她一天当中最开心的一件事了,被读者爱上,是多少作者梦寐以求的啊。

       她回复到:"我可是个丑八怪。"

       那人飞快地回复:"你不是!!!!!"

       她回复了一串笑脸符号,又问:"你是从哪个字里看出来我不是的?"

       云卷回复到:"每个字里都能看出,你聪慧博学,思想深刻,绝对不会丑。"

       她又笑了:"这逻辑好像有点牵强……"

       云卷说:"我看你的小说已经三年了,你小说里的逻辑就是这样,聪慧博学的人都长得美,思想深刻的人都长得俊。"

       她听了哈哈大笑。点开了云卷的资料,注册时间和她是三年前的同一天,性别显示是男,别的一概没有。他不浏览其他小说,其他帖子,他的浏览记录里,从来都只有她的文字。

       林雪樱不禁问道:"我认识你吗?你也是宁大的?"

       云卷:"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

       林雪樱想了又想,不知道这个超级粉丝这句话是何意。

       她的小说内容是讲一个古代的刺客如何放下仇恨,和刺杀对象共同抵御外族侵略。他曾经就这个话题发过很多留言,和她探讨过复仇到底有没有意义。他引经据典,她一一驳斥,两人认真地像在做学术讨论。云卷大概是留过学的,动辄用英文,她则喜欢用古文,一中一西,倒也讨论地热火朝天。

       和云卷又聊了好久,互道了晚安,已经是凌晨四点,她冲了杯咖啡。

       心头萦绕的还是程千帆。思绪收不回来,感情收不回来。她能猜测到,程千帆会因为她一句话而查起她当年没有读研的事情。无所谓,那就让他去查吧。

       他能查到的,也只有那些最肤浅的事实。

       第二天,林雪樱约了秦双双吃午饭赔罪。

       秦双双早上酒一醒,看到林雪樱的连环夺命CALL,就知道自己的嘴巴又惹事了。昨晚借着酒劲,她逞能地到处八卦,又那么一说,居然把林雪樱隐瞒了多时的秘密给爆了出来。别看同在一个学校,交情又算不错,但她还真不知道林雪樱瞒着她这件事。

       她打过去电话,问林雪樱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连她都瞒的密不透风。林雪樱轻描淡写地说,当时觉得打架这事太丢人,没保研又不是什么好事,她哪有心思到处去说。道理虽不假,但秦双双听着怎么都觉得林雪樱是在有意隐瞒。

       早上好不容易应付了程千帆,中午林雪樱过来请罪吃饭,她说不如去学校逛逛,再吃一次食堂。

       两人旧地重游,秦双双一路发表着感慨,说当初这里如何那里如何,林雪樱只是应着,并不热衷,好像她只是个外来的游客。

       "雪樱你怎么了?"秦双双总觉得,林雪樱的异常和程千帆有关。

       "没什么,我每次都陪外地来的同学们逛学校,都没什么感觉了。"

       "那你见到故人有感觉吗?"秦双双话里有话。

       林雪樱知道她意有所指,并不回避。"我觉得特欣慰。"

       "啊?这话怎么说?"

       两人正走到了操场旁边的逸夫楼旁边,林雪樱的视线落在了楼顶处。秦双双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似乎明白她在想着什么。

       三年前,程千帆正是要从那里往下跳。

       林雪樱指着逸夫楼的楼顶说,"他跳楼的那个时候,整个人都颓废地不像样子。现在,你看他有说有笑,工作也不错,过得也充实,所以我很欣慰啊。"

       秦双双一颗八卦心又蠢蠢欲动,她撇了撇嘴。

       当年程千帆要跳楼,场面别提有多壮观了,操场上的人全都挤满了人,因为逸夫楼被封锁,大家都躲在那里看热闹。

       楼下的自行车被移走了,救生垫被安了起来,警察们拉起了警戒线。

       看热闹的人们不知道谁爆出猛料,说要跳楼的是商学院的大四生,得了艾滋,被男朋友甩了,好像也是文学社里的人。文学社里商学院的就那么两三个人,大四的就一个,程千帆。

       秦双双反应过来,立马就往逸夫楼冲。好说歹说被带到了楼顶,一大帮老师保安警察消防,轮番上楼顶去劝人。密密麻麻的一堆人,根本轮不到她出面。

       一个上午过去了,她得到消息,人没劝住,大家都着急了。秦双双自告奋勇,说她出面试试,她当惯女主播,又演过话剧,自以为口才了得,连词都想好了,说她暗恋他好久就差表白了,她不信美人计都拉不回他。警察和老师们犹豫着,有人点头同意了。

       秦双双就要从消防梯子爬上去。这时,林雪樱冲了过来。她喘着气说:"让我去!我一定劝住他!"林雪樱谁也没看,一个人几步蹬上了消防梯,那气势把警察和老师们都镇住了。

       林雪樱上去后,秦双双给众人解释起了刚才的女孩是何许人也,她或许能劝得动程千帆。

       十分钟后,林雪樱和程千帆好端端地走了下来。太帅了,林雪樱!秦双双不禁鼓起掌来。

       回忆到这里,秦双双抛出一个憋了几年都思而不得的问题:

       "这次是你主动说起的啊,不是我问的。我老早就问过你了,到底你和他说啥了?怎么就把他给劝住了?"

       林雪樱抿嘴笑了笑,表情轻松起来,"我以身相许,说你要死了我就殉情。"

       傻子都能看的出来是假话,秦双双不满地跺了跺脚:"骗小孩呢?这话我也想说来着,不瞒你说,你要晚来一分钟,上去的就是我了。"

       林雪樱更是笑地花枝乱颤:"你说的更有效果。咱们社里写剧本的时候,你不是一边写一边演吗?"

       秦双双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说真的,我真的喜欢过他。他长得帅,人也好,家世也不错,放在现在啊就是校园男神。我从来没说过,是因为我觉得他喜欢你,更重要的是你也喜欢他。可后来的事,我就越来越弄不懂了。"

       林雪樱不笑了,"那次我是做兼职去了,看到他发来的信息,才知道他想不开。我才赶了回来。"

       秦双双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喜欢你,遗言都只留给你。"

       林雪樱仿佛是站的累了,坐在楼前的台阶上,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脸上游客般的表情不见了。

       可能是她伪装的太好了,难道他们都看不出来,她不想见程千帆,不想提程千帆,更不想聊程千帆?可连她的好友都不明白。

       她能说些什么?她和他之间有过恩怨,有过爱恨,互有羁绊,互有拖欠,这笔账,根本不足为外人道。他们看到的,永远只是表面。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收到了程千帆的信息:对不起,我要带着秘密走了,祝你开心。不要来找我。

       时间是两个小时前。她一大早出来要接一个网剧项目,换乘两次公交,没听到手机的响动。

       她握着手机,半晌没动,公交到了底站,司机提醒她,美女该下车了。

       要不要回去?她麻木地下了车,站在公交站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她能看出他的意思,他给她留言,是存了一丝希望,希望能再见到她。她知道他要死,如果她现在装没看到,他是会跳楼还是喝安眠药?

       她泛起一丝古怪的笑容。他终于要死了,在得了PTSD之后,在被杀人抛尸的恐惧折磨了这么多天之后,他要死了,而且至死都不知道真相。

       但一想起他的眼睛,漂亮的丹凤眼,黑黑亮亮的眼神,那样希望能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的眼神,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打车回去,去见他,去救他。

       她一边坐着黑车狂奔回城,一边给他打着电话。

       他还活着,从周围的杂声听得出来现场有很多人。她让他等她,一定等她。他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想必是哭了。

       打完电话,她哭了起来,黑车司机紧张了起来,问她怎么了,她说,程千帆要死了。

       黑车司机吓了一跳,一路上速度快的惊人。她问他,你怎么这么急?司机说,不是你男朋友要自杀吗?我当然替你急了。

       她男朋友?她表现出来的,竟是一个女朋友的悲伤和焦急吗?

       林雪樱几乎要认命了。她认真地扮演着女朋友的角色,回到学校,被司机催促着下车,连车钱都没要她的。她又打了程千帆电话,问他在哪里。

       她跑上了逸夫楼,气都喘不匀。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楼前的阵势,她突然回过神来,程千帆要是死了,她肯定见不到那双眼睛了。那样的话,她和一个孤魂野鬼有什么分别。

       她三步两步爬上楼顶,见到站在天台边缘的程千帆。看到她一步一步跑过来,程千帆从天台上退了下来。她有希望。她脚下一软,摔倒在地,程千帆居然朝她跑过来,扶起了她。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突然生出了巨大的勇气,抱住了他。那是她第一次拥抱一个男生,她的胸口贴着他年轻饱满的身体,连他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别把那些谣言当回事。"她知道他没有得艾滋,就像她知道自己没有被包养。可是她拿谣言没有办法,即使和散布谣言的人打了架,还是无济于事。

       程千帆推开了她,"雪樱,我真活不下去了。"

       她又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不带一丝神采,看起来几乎是个死人了。

       她也觉得自己快死了,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死我也死。"

       程千帆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她会劝她,像之前上来的那些人一样,说些不着边际的蠢话。他们没一个了解情况,没一个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痛苦,到底有多痛苦,却像什么都经历过一样高高在上的劝着他。

       只有她懂。她懂到什么废话都不多说,直接就要和他同生共死。

       他的心理变化,她都看出来了。他心痛了,他犹豫了,他摇摆不定。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会向你表白,我会一直缠着你,但是我现在不敢了。我他妈的一个杀人犯,拿什么去爱你?雪樱,求求你了,你让我走吧。"

       她又从背后抱住了他,脸贴在他背上,哭得一塌糊涂。只有用这种方式,他才看不到她的表情。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事。如果能跳楼,她不会比他晚。但是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即使遇到千难万险,也要守护着她最爱的东西,好好活着。

       她说,你不能死。你的眼角膜是别人给的,你没有权利死。

       他突兀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定定地说,你在我家发烧的那次自己说的。

       他哭着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我是没资格死。我不能辜负那个好人。

       她也泣不成声,那你也做个好人,你不是说要赎罪吗?只要你的罪赎完了,你就是个好人了。

       这句话感化他了。我们一起赎罪吧。他转过身来,她哭倒在他怀里。

       他点了点头答应她,和她一起走下去。她有些悲哀,为什么他会这么脆弱呢?他要是换到她的处境,遇到她遇到的那些事,又该如何自处呢?

       他虽然有着那样一双眼睛,但到底还是个和她无关的人,她是该赎罪了,这一切本因她而起,她决定不再左右他的命运。从此两不相欠,各安江湖。

       所以,从救下他的第二天,她就再也没和他见过面。再往后,就是她和邱真在一起,他一气之下在大四下出了国。欠他的钱已经还上了,用的是她日夜拼命写剧本换来的钱,和一个专为中文系学生设立的巨额奖学金。她为了挣钱,得了严重的颈椎病和腱鞘炎,严重到躺着不能动。那样绝望的时刻,她也没有向他求助过。

       她一贯是这样,自己能做的事,绝不麻烦别人。

       秦双双拍了拍她的肩膀,"愣了这么半天神,你是不是后悔没和他在一起呀?"

       她笑了笑,"是呀,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秦双双有些恼火,觉得林雪樱越来越虚伪,对她没一句实话。她质问林雪樱,"那昨天我们给你们俩制造老半天机会,人家郎也有情,你怎么就这么口是心非呢?"

       林雪樱急忙辩白:"我拿什么和他在一起?他爸多有钱你知道吗?我当真让他以身相许?"

       见秦双双真的生气,林雪樱又赔起了不是,两人吃了饭告了别,秦双双直奔去火车站而去。

       下午,林雪樱再次接到程千帆电话时,手上正拿着《广陵散》的剧照。

       照片上的她和程千帆,站在周老师身边,一左一右,笑的那样意气风发。当时正是大三下学期,一切还没发生。她默默地爱上了他。

       仿佛心有灵犀般,他的电话就在那时打了进来,她忙向周师母说了句不好意思,退到外面接了电话。他问她在哪里,说马上要见她。她拿他的外套当借口,胡乱说着去火车站见他。

       她向周师母告辞,约好周末再来帮她整理周老师的遗物。周师母说要把那张照片送她,她谢绝了。徒留一张惹人伤心的照片,有何意义。

       她从干洗店取出了他的西装外套,小心翼翼地拎在手上。干洗过的衣服,没有了原来的气息,她又觉得恍然若失。

       去火车站的车上,广播里讨论着什么是幸福的,她在想,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最接近幸福。

       写剧本的时候,他跑来和她凑热闹,她是愿意的。多少次借着写台词,她表达过自己的心思。细腻地留在纸上的故事里,隐藏着她的故事。

       练习台词的时候,她偷偷地欢喜着,几次口误,每次都把钟会喊成了千帆。戏里她和他是仇人,他杀了她丈夫,周老师几次严肃地指正了她,说她不认真。他也笑了,笑着和她暗暗地做了鬼脸。

       她调出手机里保存多时的演出视频,趁着此时堵车的工夫拿出来看。搂了他的外套在怀里,一边想着不要把外套弄皱了,一边哭得不能自已。

       哪能想到造化弄人,戏里戏外一语成谶,他真成了她的仇人。

       她没想到,他会朝她下跪。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向她道歉。

       她就知道他不会查出她动手打了那个女生的真实原因。她清楚地记得,上完厕所洗手时,听到那个女生对旁边的人说,"商学院的那个富二代,就是演了话剧的那个,眼神真猥琐,他得了艾滋你们知道吗?"

       她最听不得的只有一句,眼神真猥琐。当即她就发飙了,生生给了对方一巴掌。

       后来事情闹到院里,院里核实情况,班主任周老师找她谈话,她也无话可说。周老师以为她是为了程千帆,她立即否定了,说不是为了他。

       周老师让她和那个女生私下解决,她向人家道个歉,人家再向院里表示是个误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她说不必了。她考虑的很清楚,保研了她就不能去工作挣钱,现在身体又不允许她接剧本,她和母亲的生计都没了着落。

       程千帆却会错了意,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见不得他哭,怕他哭伤了眼睛,她和他的羁绊,只有这个。

       看过了他的眼睛,她暗暗地告诫自己:这么麻烦的一个人,她以后还是得躲远点。

       令狐兰好不容易逮住了早出晚归的程千帆,向他做了汇报。易信医疗的财报她拿了来,还有一家房地产公司想了解企业债券,托人找到了她,说想请他们吃个饭,了解了解证券发行的政策。

       程千帆一听说是房地产公司,登时劈头盖脸一顿责备,问她知不知道为房地产公司发行企业债券是要踩雷。

       令狐兰委屈的很,和他吵了起来,说自己辛苦和易信医疗的人周旋了一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身为上司,一点都不知道体谅下属。

       这时令狐兰的电话响了起来,正是那家房地产公司打来的,问他们是否能确定哪天能拨冗见面,他们好派车来接。令狐兰把电话摔给了程千帆,说一切由领导定夺。

       程千帆正要解释说迅风不接房地产的项目,却听到电话里的女声耳熟的很,他问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是绿野地产的董事长秘书,小林。"

       "雪樱?是你吗?我是千帆。"

       人生何处不相逢!程千帆立马飞快地确定了,和绿野公司的饭局就定在下周一。

       放下电话,令狐兰盯着程千帆一直看,惊叫起来,"领导!你做人太没原则了。不能因为遇到旧情人,就拿公事当人情吧。"

       程千帆想了想,柔声说道,"我请你吃饭吧。"

       令狐兰抬眼看着程千帆,只见他的侧颜曲线完美,眼眉皆可入画,这样的人别说请她吃饭,请她犯罪她都不会反对。

       令狐兰立马答应了:"吃饭的时候,和我八一八你和那个雪樱的故事。"

       程千帆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怒自威。

       令狐兰马上说:"我开玩笑的领导,你哪天请我吃?吃多贵的都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