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老婆从医院回来。我问：“你爸情况怎么样？”老婆说：“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我不解地问：“你爸为什么吃不进去饭？哪个地方出了问题？”老婆说：“脑部CT检查结果发现了一个血管梗了，但不是主干血管……”我一下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舌头怎么向外凸，你爸是快饿死了。”老婆说：“是啊，一个星期没认真吃饭，谁也受不了。”我说：“你爸过去浪费粮食，吃喝功能过度透支的利用，这一下老天爷要让他变成饿死鬼，报应呀！”老婆不高兴了数落我：“人都快不行了，你还说风凉话，什么女婿！”我知道自己有些过分，连忙转移话题：“你爸快不行了，应该让你妈最后见个面。”老婆说：“三妮回家说了，我妈坚决不去！”我说：“看来你妈对你爸彻底绝望了，这也怪不得你妈，你爸这辈子的所作所为哪个女人不绝望。你妈和你爸是包办婚姻，本来就没有感情基础，再加上后来好多年的两地分居，好不容易过到一块了，你爸又是这个样子。还有和那个寡妇的谣传，你妈对他能有感情吗？……”老婆生气了，说：“你就不能嘴下留些情吗？什么女婿！我爸做鬼也不放过你！”一夜无话。

       第三天傍晚，老婆从医院回来看起来心事重重。我问：“怎么了？你爸快咽气了？”老婆训斥道：“说什么呢，你就不能盼点我爸好！我爸睁眼睛了。”我大吃一惊地说：“啊！真的吗？那你为什么闷闷不乐？”老婆说：“医生说不能一直打葡萄糖，要插鼻饲。我说插鼻饲多难受，干脆顺其自然吧！医生一脸不高兴……”我说：“我的天哪！插鼻饲简直不能想象，一根细毛在鼻子里捅一下都喷嚏连连，一根那么粗的塑料管子从鼻子里插进去，太恐怖了！还不如死了好！”老婆说：“所以我很是矛盾，插鼻饲也许能活命，但是太受罪！不知道怎么办好？”我觉得还是不插好，生不如死。但是事关重大，当女婿的最好不要插嘴。就说：“这么大的事还是与弟妹们商量一下再说。”第四天傍晚，老婆从医院回来主动说：“我爸的鼻饲已经插上了，二妮和四妮说要插，三妮说不插，小五子说插也行不插也行，听姐姐的，不知道是听那个姐姐的。”

       丈母爹自从插了鼻饲，神奇般的起死回生了。其实从科学道理上也讲的通，本来就是吃不进饭造成的，如果再晚送三天，丈母爹就没救了。如今补充了能量岂能不回生？就像干旱的草地突然开始天天浇水，草根岂有不发芽的道理。我怀着惊奇心情去医院看看传说中的丈母爹。丈母爹已经回到普通病房，一个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另一个鼻孔里插着鼻饲管，两只手绑在病床的扶手上，防止他拽鼻饲管，样子实在可怜。嘴里面含糊不清地喊着：“哦！哦！……饿！饿！……”听不清喊的是那个字，但我确定肯定是“饿”字，在我印象中，丈母爹一直处在饥饿状态。医生告诉我们可以把寿衣拿回去了，老爷子转危为安了，放在床底下影响拖地。我感叹地对老婆说：“你爸给点阳光就灿烂，简直就是个传说！”我把何莲送给我的话转赠在丈母爹身上，也挺合身。

       丈母爹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没完没了地检查、抽血、打针、吃药，自费药、进口药一起上，已经活过来了，那就由着医生折腾了。一天老婆从医院回来告诉我：“今天医生给我爸输血了，说我爸有些贫血。”我纳闷地问老婆：“我记得只有做手术失血过多才输血，做手术的血都不够用，贫血也要输血吗？哪来的多余血。”老婆说：“是呀，我也不清楚。既然交给了医生，就听医生的，你看我爸不是一天天好起来了吗？”又过了几天老婆回来给我说：“今天医生要给我爸打球蛋白，球蛋白价格太贵，我没有同意。医生好不高兴，说我爸如果有什么事，医院不负责任，而且签了一个协议……”我打断老婆的话，问：“什么协议？”老婆回答：“就是一旦我爸不行了放弃抢救，医院概不负责。”我说：“这样的协议能随便签吗？”老婆说：“不签不行，要么打球蛋白，要么走人。”我也无奈地说：“哦！医疗纠纷层出不穷，医院现在也学聪明了。我记得球蛋白以前是有一定级别的人才能用上，现在只要掏钱谁都可以用。”老婆说：“不是我舍不得给我爸用，我爸工资卡上存的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花完了怎么办？我妈的老底根本别想动一分钱！”我说：“我看你爸就是好了也出不了医院了，打鼻饲回到家没法弄，谁敢给你爸插管子，把保姆辞了吧，两头花钱不得了。”老婆说：“我看也是，幸亏听了你的馊主意，让小五子办理与钱有关的事情，我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问：“是馊主意吗？”老婆笑了。

       丈母爹的针打个没完没了，两只手背已经没法再扎针了，开始往脚背上打针。两只手绑在床栏杆上，手指有些肿了，像一具活僵尸任人宰割。整天哦！哦！哦！地叫着，看着让人也难受。老婆去了只要给他一松绑，先是在身上各处一顿乱挠，可见痒急了。然后又把鼻饲拔了，动作之迅速让人疑惑，在家接尿为什么就那么艰难，怪不得丈母娘说他装五装六的。护士不高兴，还得往里插管子，插一次挺费劲，丈母爹不让插，用牙咬护士，插的过程肯定难受。我的心情是一会想他活该，你不是懒的动弹吗，这下可随了心愿了，彻底不用动了。吃饭喝水都不用动嘴了，牙齿也不用辛苦了，舌头也不用劳作了，大小便也不用起身了。你不是说过：“躺着舒服嘛！”这下彻底舒服了。不就是个痛风嘛！神经系统又没问题，只有犯病时才疼，本来根本到不了这个地步。俗话说：＂春风不入驴耳，愚人不听人劝……逢着瞎子不谈光，逢着癞子不谈疮……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也是自作自受啊。一会也替他难受，整天被绑在床上能舒服吗，有时候护工怕丈母爹蹬被子，把两个脚也用带子栓在床角上。这样觉得舒服吗？真是生不如死！唉！安乐死也是社会的进步。

       丈母娘这头也不愿意了，钱花的受不了了。老婆每次去丈母娘家，丈母娘就喊着：“把管子拔掉，……他为啥还不死！……”老婆说：“走！走！走！我带你去拔管子……”丈母娘没有去看过，只听说鼻孔里插着管子，以为是呼吸机上的管子，拔了人就死了。听到这我突然脑子发生奇想：丈母爹一个星期没有好好吃饭，丈母娘才通知妮子们，该不是有意……又不敢拖的太久，担心承担责任。也可能内心一直纠结着，毕竟是两口子，也许恶与善搏斗着，良心发现……无论如何我都能理解丈母娘的心情，丈母爹把这个家祸害的天塌地陷，如果再拖三天就好了，一家人包括丈母爹都解放了。二奶奶说愿意出丈母爹工资以外的差额部分。但是丈母爹的工资卡不可能全额支取，丈母娘的理由是她只有一千元的退休金，她还要吃饭呢。丈母娘严把陷空山无底洞的洞口，只能进，尽可能少出。每次要钱是老婆最头疼的一件事。缺口部分只能由妮子们补贴了。

       一天老婆回来告诉我丈母爹病房另一个老头死了。那个老头我见过，是个脑溢血病人，除了眼睛能眨，其他都不能动，两个鼻孔各插着一根管子，甚是可怜。我问老婆：“那个老头住了多长时间？”老婆说：“听家人说在医院躺了四年多。”我吃惊说：“我的个老天爷，太恐怖了！你爸知道不知道那个老头死了，有什么反应？”老婆可能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没好气的说：“咋能不知道呢，家人哭天喊地的，我爸现在这个样子能有什么反应！”我被老婆呛白了一口，说不出话来。赶紧自解尴尬的说：“你爸现在相当于一个人住单间，高干待遇。”老婆说：“那里能空闲着，踏着脚后跟又来了一个老头，也是脑溢血，听说是个总工程师……”我有些惺惺惜惺惺地说：“哦！总工程师，可惜了。”

       老婆很快与周围病人家属混熟了，都是苦命人，可能是找到可以互相喧泄的知音了，隔三差五地带回些病房的“趣事”。总工的老婆天天来守着老头，说是一儿一女留学国外，已经定居了，她一个人在家也孤独，看着老头心里踏实。老婆无不羡慕地还说，总工的老婆每天走的时候在总工的脸上亲一下，看人家两口子多浪漫……我能听出来弦外之音，老婆是在给我上眼药，怀孕的时候大街上胳膊都不让她掺，至今耿耿于怀。我觉得女人真难缠，又要务实，又要浪漫，一个眼珠子是“唯物”主义，一个眼珠子是“唯心”主义。我辩解宁可不要那个浪漫，也不愿意躺在那儿。

       对面病房也住着两个老头，一个姓戚，护士们叫他戚院长，因为叫他戚爷爷他不爱答理人家，只有叫戚院长他才听话。有些老年痴呆症，整天绑在轮椅上，否则他就乱跑……。还有一个老头姓丁，是个做生意的老板，看样子身家赢实。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因为儿子出了车祸，老丁一着急就跌倒了。珠光宝气的老丁老婆说，打拼了一辈子的财产后继无人。偏瘫的老丁吱唔着给两个女儿交代，我死了以后不要给我烧纸，我也收不到，也不知道去哪里花，把你妈管好我就放心了……。两个老头一个看不上一个，经常唔哩哇啦地闹些小仗……老婆每次都能带回来老戚和老丁的故事。我感叹不论什么人，躺在那里都一样。

       眼看着丈母爹一天天活过来了，岂能不活呢，阳光给的多，所以就越发灿烂无比。他比在家吃的好，按医院的要求一天两袋牛奶，两个鸡蛋家属是必须要买的。如果家里有条件可以加蛋白粉、芝麻糊等营养品。妮子们看着丈母爹躺在那里可怜，营养品供应不断。就这样大修厂家属院里有人议论，说前一段时间那个老头晚上经常喊救命，最近听不见了，可能被折磨死了……她们家那么多子女还把老头送进养老院……老婆听见四妮传过来的闲话甚是生气，说：“你看看！花钱受累不说，还要遭受不白之冤！”我劝解说：“别人长着嘴，想说啥也档不住，你们问心无愧就行了。”想着丈母爹整天那样生不如死地活着，不知道心里是啥感觉，我就给老婆说：“你问一下你爸想死还是想活？”老婆说：“这样的话怎么好问，要不你去问。”我说：“女婿更不好问。”琢磨了一会我说：“你这样问‘等你好了回家打麻将？’看他有什么反应。”老婆带回来的信息是丈母爹听见回家打麻将，眼睛突然睁大了，而且有了神，嘴里面哦！哦！地叫着。我明白了丈母爹还是不想死，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在我看来“赖活不如好死”。真是不可思议，也许到了弥留之际才能理解，对这个充满各种诱惑的世界深深的留恋。人人都说人世苦，却都不想离开，人人都说天堂好，却都不想去，人啊人！……

       丈母爹回复的比较快，已经能说“谢谢”了。岂能不快呢，隔三差五地全面体检，只要指标高了点或低了点，医院就上各种药。如果家属不愿意花钱，医生就下逐客令。有一位老太太家属说不救了，医生要求家属把病人拿走，闹的差一点打起来。医生也有道理，医院就是要救死扶伤，你们不要救人了还在这里干啥。这都是医疗体制商业化的结果，医生也要吃饭，医院也要维持运转，医院老板也想挣些钱。或许只有免费医疗才是解决医患纠纷最终的途经，谈何容易！但这是条必由之路。